40年后,我多希望能与母亲重新脐带相连!…… – 分享日记

40年后,我多希望能与母亲重新脐带相连!……

后来的许多个夜里,每当妻儿都睡了时,张文常常会呆坐在灯下发愣怔,无数过往的影像重叠交错,里面全是母亲的影子。

1988年,张文10岁了。一天,产科医生晓云姑姑来家里做客,戳穿了一个母亲讲了多年的谎言。

那天在饭桌上,晓云姑姑无意中说到,当天有位产妇进产房后疼得晕了过去,“还是珍姐你坚强,你那时候只是放肆哭,憋着一口气把崽生下来。”晓云姑姑其实是夸赞。

“我冇哭唉,你记错了。”母亲一本正经地说。

张文诧异地望着二人,不知道要相信谁。

他的脑海里荡过的,全是母亲在过往岁月中灌输给他的——在产房里,她是如何的坚强、刚毅、与不屈不挠——仿佛生他不像生孩子,就像英雄上战场,流血不流泪。

过去,每当母亲讲述的时候,他总是想起在电影中看过的各种英雄人物,到后来,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与母亲相匹配的——就是《英雄儿女》中的王芳。

只是那一天,晓云姑姑坚守着医生的认真与执拗,撂了筷子,说得煞有介事。十年前,母亲从进产房哼哼起,到什么时候开始哭、什么时候又开始大叫,顺着时间一点点地往下捋,话说到一半,母亲投降了,“兴许是哭了,我不记得了。”

“哭咧,哭得眼泪水直淌。”晓云姑姑说。

“好吧。”母亲放低了声音,像是彻底认输了。

自张文懂事起,母亲最常跟张文吹嘘的一件事,就是她费了多大劲才将张文生下来,“生了一天咧,”母亲说,“疼死了,但是我没有哭。”她的表情很认真,张文也信了个十足十。

10年前,小城孩子张文出生,巨婴,九斤半,顺产。

“我很坚强的。”母亲说的时候总是得意洋洋的,“那么胖,放在现在,怎么都要剖出来咯。”张文从来都笃信着母亲,虽然不知道生孩子是怎么样的一种痛,但想来一定不比母亲打他轻。

有时候张文也会问,“你是怎么生的啊?”

“啊。”母亲似乎被问住了,表情有些尴尬,“就是这里啊。”她指了指腋下,“从这里掏出来的。”

在母亲对自己出生那年的描述里,从来都是祖国大地一片向好,头一年年底恢复了高考,小城也出了好几个高材生,“我们家也有亲戚考上咧,就是你统舅舅咯。”母亲对张文说,“是你姨外公表哥的侄子,真不容易。”

张文接不上话。

“改革开放也是那一年,啧啧啧,真不容易。”母亲叹道。

晓云姑姑是母亲的好友,也是小城人民医院的妇产科医生。母亲怀上张文后,就私下托付她,请她做自己生产的主治医生,好姐妹开口,晓云姑姑自然答应了。她时常来家做客,饭桌上开玩笑说,“天下张姓是一家”,父亲倒是上了心,问了根脉,排着班辈算来算去,果然和我家是隔着老远的亲戚,父亲当即管她叫妹妹。

“老妹啊,亲戚面前,我就直话直说啦。我家小万(母亲)就要麻烦你了,这么大个肚子,不晓得生出来难不难?你多费心。”从那天起,张文便凭白地多了一个姑姑。

“每天多走路,爬爬山也可以。”那一天,晓云姑姑在饭桌上捂着嘴笑,“生孩子,可是个体力活。”

自怀孕6个月起,每日晚餐后,父亲都会陪着母亲环着小城散步,彼时山城小,没有几条像样的街道,母亲憋着一股劲,不肯父亲搀扶,挺着肚子走得虎虎生风,路旁是低矮的砖房,法国梧桐上长出了新叶,街上几乎没有汽车,行人大咧咧地走在路中央,拖板车的反而走在路旁,间或有一两辆自行车在人流中穿梭,急促的车铃里响着声声傲慢。

小城一衣带水,那时候还四季分明。

刚出春,乍暖还寒,人们身上都穿着棉袄,唯独父亲穿出了母亲给他新置的中山装,顶扣扣着,左边的表袋里插着一只钢笔,初春风寒,内里罩着厚厚的针织毛衣,将本该笔挺的中山装撑得鼓鼓囊囊,父亲的偏分,在早春的风里凌乱,浓密的头发被风带起,像头顶插上了一面旗,走累了的母亲回头看到,就撑着腰大笑。

那时候父母亲都年轻,母亲28,父亲比她小3岁。

等到立夏过后的一天夜里,母亲发作,第二天中午就在产房生下了张文,一过秤,九斤半。因着这个斤两,母亲吹了一辈子的牛。

直到1988年的那顿晚餐,当晓云姑姑戳穿了母亲的谎言时,张文对母亲的绝对信任第一次产生了一点小小的裂隙。

而这种信任的崩塌,则缘于另一件小事。那是此后的某一个周日,近午时分,张文在家中看书,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字。母亲在厨下做饭,张文捧着书去找她,“妈妈,这是什么字啊?”张文高高地举着书本,母亲系着围裙,哼着歌,挥着勺,厨房里通风不太好,张文觉油烟呛鼻,母亲倒是没事人一样,鼻子仿佛被堵住了一般。

“出去,出去。一会饭就好了。”母亲嗔道。

“这是什么字?”张文抬高声量,不依不饶。

母亲弯下腰,皱着眉头看,“屁,嗯,就是屁。”她笃定地说,撂下炒勺,腾出一只手挥舞着,赶苍蝇一样地赶着张文,“出去啊,这里油烟大。”

“什么意思呢?”张文又说。

“问你爸。”母亲道。

彼时张文上小学,非常喜欢自己的语文老师,老师姓李,是一个和善的中年妇人,矮矮的个头,理着齐肩短发,笑起来令人觉得很亲近,张文总想着在她面前如何表现自己。

李老师有个习惯,课末总会留五分钟,请一两位同学上台讲讲新看的书或新学的知识,张文好显摆,常举手,老师也常叫他。那一天语文课,他照常举手,被老师点名上台,张文拿着粉笔在黑板的角落写下一个成语,得意洋洋地教大家念,“吹毛求‘屁’”,同学们就跟着大声朗读。

准备带读第二遍时,李老师伸手止住了张文,张文看她嘴角抽抽,像在使劲地憋笑,她撑着讲台忍了半天,才挤出一句话来,“张文同学跟大家开玩笑呢,这个字一不小心,容易读错,大家要注意啊。”她拈起粉笔在字上标上拼音,拍了拍张文,“来,你再领大家读正确的读音。”

“吹毛求疵”这个成语,张文记了半辈子,连带着那天他领读的场景,台下坐着与他同样大的10岁小孩,那一双双信任的目光如刀似剑,直插他的内心,张文瞥了瞥李老师,她还是捂着嘴,似乎在咳嗽,可眼角挤出了花。

那天放学后,张文气鼓鼓地回了家,他想要质问母亲。可看到母亲的时候,话音又低了,只是委屈地细述了过程,母亲在厨房择菜,静静地听着张文怯懦地、磕磕碰碰地讲完,沉思了半晌,向张文认了错,“是妈妈不对,该让你翻字典的。”母亲咂着嘴,说得顿挫,“你将来学到的啊,会比妈妈要多很多呢,等往后我来问你,你可不要不耐烦啊。”

“明天买根香肠回来,蒸给你吃,”母亲手上不歇,脸凑过来,蹭了蹭张文的头,“当给你道歉好不好?”

张文开心得跳了起来,欢呼雀跃。

几天后,母亲带回一本书,郑重地送给了张文,“好好学啊。”母亲笑眯眯的。

那是一本成语字典,有注音、释意以及典故,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的,新华书店没得卖,张文知道。不知道母亲是托哪个熟人从单位的图书馆顺出来的,书脊上还贴着标签。

张文如获至宝,堂而皇之地带着上学,在课堂上翻看,在纪律严谨的课堂,虽不准看闲书,但翻词典就无可厚非了。张文将那些典故当小故事看,看得不亦乐乎。

那时候日子过得真慢。对于张文来说,这种慢,体现在需要上学的每一天。上课无聊时,他就反复看这本不会被没收的成语词典,直到里面的一些小故事都会背了,一个学期还没有过完。

有一天上课,张文走神了,他望着窗外发黄的梧桐叶发呆,日头西斜,透过叶子的缝隙斜照在课桌上,翻开的书里有他已经熟记的课文,老师在讲台上翻来覆去地讲着课文里某一句话的意义,张文觉得毫无意义,他知道梧桐叶子掉光的时候,就要放寒假了,可这一天老也不来,时光真是太漫长了。

那些日子,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。

那一年,张文家搬进了新居,是单位的新宿舍楼,五楼西边的一套二室一厅,没多久,就和楼里的小孩混熟了,四、五个孩子常以隔壁倩姐姐家为据点,时常一起做作业、一起玩。

孩子们聚在一起,讲着从书上看来的故事,说时兴的电视剧,玩鬼抓小孩、玩角色扮演——倩姐姐或二楼的雁子扮公主,扯下电视机上的纯白蕾丝罩布,披在身上,双手紧握,作祈祷状即可;而其他的男孩们,则为了谁来扮演克塞超人争吵不休。张文只扮过少数几次超人,他更喜欢扮恐龙,不用演,趴在地上就可以了。对于一个胖子来说,这简直是为他量身订做的角色。 疯累了,他们也会坐下来聊天,吃些东西,孩子们拿出各自的私藏,素食菜、饼干、山楂,偶尔还有巧克力一类的稀罕物,学着大人的模样围坐着聊天,某一次,就聊到了生孩子——张文这才知道,对于这件事情,各家的说法都不一样。

雁子说她是她妈妈从垃圾堆里捡的,“她说她出门倒垃圾,看到一个小人儿在垃圾堆里面呀呀地哭。”雁子瞪圆了眼,一脸的认真。

“我妈说我是浏阳河上漂下来的,”倩姐姐的弟弟大声说,“她捡了。”倩姐姐就在一旁捂着嘴笑。

“我妈说我是从她胳肢窝里挖出来的咧。”张文摇着头说,“九斤半,怎么挖噢,我反正是不蛮信。”

只有重庆不说话,低着头,用手抠着地板。

“你咧,你是怎么来的?”张文问他。

“我……我不想说。”重庆涨红了脸。

“讲噻!”众人起哄。

重庆犹豫了半天,才期期艾艾地说,“我……我妈说,她……她是把……把我屙……屙出来的,像……像屙屎一……一样。”重庆一脸的委屈。

那一刻,张文很吃惊,几个小孩说法不一,让他以为生孩子这件事,各家有各家的路数。可他内心又隐约觉得不对,每家的说法都难辨真假,不由得生出些些愤怒,暗忖着:大人们都是骗子,专骗小孩子。

以上,便是张文对1988年的全部记忆了,它连接着从前,也串起了以后。

张文对于生孩子这件事情的迷惑持续了很久,当他逐渐辨清了各种搪塞,大人们仍秘而不宣。张文又且等了两年,直到上初中,开了生理卫生课,其中有一章,讲生殖系统,他的心才落定了。

许久以后,母亲才向张文细说生他时的情景,她眯着眼笑着,眼中带着沉醉的光影,而张文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整天黏着她的小人儿,他已经长大成人了,在他回家的日子,母亲总想黏他。张文坐在沙发上看电视,母亲会凑过来,偌大的沙发硬要挤着他坐;张文在书房里写字,母亲探头进来看,啧啧地叹,“你四岁学写毛笔字,还是我给你启的蒙咧。”她得意洋洋,总要有事没事找他说话。

某一次,母亲又说起生张文的事。

头一天发作的,生了一天,疼得哇哇叫啊,亏得晓云姑姑全程陪着,“她有手法的,”母亲神秘兮兮地对张文说,“你那么胖,我生了好久没生下来,你晓云姑姑就出手了,在我肚子上这里按按,那里按按,还往下捋,没过多久就把你生出来啦。”

“生崽疼连心咧,我是忍过来了。”母亲笑眯眯的,“脐带剪了,可你还是连着我咧,连在这里。”母亲拿手指了指胸口,心脏的位置。

“那时候啊,你们李老师总说你是虚胖,说你上体育课跑几步就大喘气,我还生气了。”母亲叹着,“到后来你得了肾病,我才想着,你是不是真的虚噢。”

“唉,小时候营养也不好啊。”母亲轻轻地拍了拍张文,有些不好意思,又自己转移着话题,“也不晓得李老师怎么样了?”

张文是知道老师近况的,她早已退了休,独自住在梅花小区拆迁安置房里,张文与同学们偶尔会去看看她,她头发全白了,但当年得意的学生,还是一个个都叫得出名字。

2012年,张文的孩子出生,在那之前,母亲悄悄跟张文说,“生孩子很疼的,听老婆的啊。”

“听什么啊,妈妈?”张文莫名所以。

“她要想剖就剖啊!”母亲笑着说,“女人啊,生孩子最受罪了。”

剖宫产那天,正是严冬早晨,两家大人都来了,太太被推进手术室,不多时,一位医生就开了侧门。

“是个儿子,六斤六两,”戴着口罩的胖医生指了指手术室门,“按一下那个对讲,可以听孩子的哭声。”

张文的父亲跑上去就按,对讲机里即刻传来孩子哇哇的哭声。

那一刻,父亲就像个孩子,隔了没一会儿,又按捺不住,跑去按对讲机,孩子的哭声一次次地从对讲机里头传出来。

母亲左右看看,将张文拉到一旁,“等下出来,你不要管孩子,让你爸爸跟,”母亲一脸严肃,“你跟着你老婆。”

张文老老实实守在手术室前,等着太太被推出来。人终于出来了,麻药还未去,太太盖着棉被、闭着眼睛,很迷糊,穿过架空走廊去往病房的途中,她轻声唤着张文,说脑袋冷,张文忙不迭地卸下自己的棉衣连帽,罩在她的头上,太太哼哼了两声,又睡去了。

那一天,母亲很是开心,在病房里忙上忙下。其实也并没有太多事情需要她忙,她不过是想尽些责任,倒忘了自己是个动完肝癌手术不足两年的病人。

孩子洗完澡,抱进了病房,她凑上前去逗他,张文也上前去,看到儿子顶着一头稀松的胎毛,粉嫩的皮肤上有些皱纹,忍不住凑上去亲他,儿子立刻闭着眼大哭。

“胡子拉碴的,亲什么咯。”母亲嗔怪着,轻轻地抚着孙儿,“莫哭莫哭,哦〜哦〜哦。”母亲用哦字哼出一首曲子,像是在发出奇怪的指令,孩子的哭声就低了些,“要吃奶咧,他会饿啦。”

“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。”母亲回头望着张文,愣怔了一下,叹道,“我还以为我看不到了。”

2018年一整年,都是张文的至暗时刻。以至于情绪至今未复,不知道该怎么表达。

这一年6月,尽管一家人用尽了全力挽留,母亲还是走了。后来的许多个夜里,每当妻儿都睡了时,他常常会呆坐在灯下发愣怔,无数过往的影像重叠交错,里面全是母亲的影子。

长时间地耽于怀念,让张文觉得,近处的物事越模糊,久远处的反倒越清晰。母亲说的果然没错,脐带断了,心却是连在一起的。

而此刻,记忆中的每一次忤逆都比甜蜜更清晰,更叫人自责。

“为什么不多回去看她?”

“为什么工作时接到她的电话要不耐烦?”

“为什么那一次陪她旅行不索性再去趟济南,那地方她也心心念念。”

然而,所有的假设,都没有办法重来。

父亲不肯来与张文同住,张文便每周回小城看一次他,也没心思做饭,张文就带着父亲数着餐馆尝鲜,张文带他看电影,陪他练字,或者叫上一帮子人一起去农家乐,好不容易等到父亲脸上偶尔露出笑容,张文就以为得了计。

直到某次,张文邀了一众朋友去城东某农家乐,父亲说要钓鱼,独自去了塘边。张文尾随着,望着父亲持着渔具踽踽而行,寻了处僻静处,放下了鱼具,不曾甩钩,只是枯坐着,望着偌大一面池塘愣怔地发着呆,天空浅蓝,水波微漾,父亲的背影是形销骨立、欲诉无人的孤单。

那一天,张文回长沙时,艰涩地找父亲聊天,“爸爸,你再找个伴吧,你觉得合适,我都同意。”

两个月后的某日,张文接到了父亲的电话,期期艾艾了半晌,绕不到正题,张文帮他说了,“你找女朋友了?”

父亲说,“是啊。”

“我同意的,”张文说,“我回来看你们。”

12月底,长沙初雪,张文在漫天大雪里走着,与以往一般木讷,冷风刮面如刀,吹木了心神与情绪,要办的事仿佛都不明确了。大雪如障,模糊了周遭,张文忽然感到一种心无定见的彷徨与慌张。

停下脚步,在雪中愣立半晌,深沉的悲伤从心底渗出,思绪的翻涌澎湃如潮,正如一个孩子突然醒悟了曾经的任性与现在的无奈,就像那句他原本喜欢、却很多年都不懂意境的诗,“每当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,梅花就落满了南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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