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法靠岸的钻石公主号…… – 分享日记

无法靠岸的钻石公主号……

钻石公主号」邮轮的离岸隔离进行到第九天,已经有174人确认感染新冠肺炎,超过了日本本土的确诊感染总数,且还在增加。一个突然来袭的新型病毒,一场突然降临的隔离,一艘无法靠岸的船。「钻石公主号」像个隐喻,它暴露了看似平滑运行的现代社会系统的脆弱。

文|赖祐萱

靠不了岸

船即将靠岸,高桥想。下船之后要去吃麦当劳、烤肉和牛肉盖浇饭。自从2020年1月20日在横滨港登上「钻石公主号」,他已经在海上漂了12天。这是2月1日,从日本九州鹿儿岛,经停香港、越南岘港、台湾基隆港、日本冲绳,两天后,他将抵达出发地横滨港。出生30多年,第一次参加豪华邮轮旅行,更准确地说,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坐邮轮出海。他很兴奋,每到一处景点,都下船参加了在地的观光活动。2月1日那天,邮轮在冲绳首府那霸市入港,他和船上其他乘客一起,在这里进行了一日观光游。当时,他并不知道这是未来一个月内最后一次下船。他玩得很愉快,虽然,和他同行的乘客,大部分都是看起来已经退休的老年人。

这天深夜,日本厚生劳动省宣布,邮轮上一名80岁香港乘客被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,7天前,他已经下船,但船上的人有感染的可能。

2月3日晚上8点,「钻石公主号」全力航行两天后,比计划时间提前10小时到达横滨港。3711人本该下船,但是,高桥,还有船上所有人,都听到了广播:船不能靠岸,所有人要留在船上,接受厚生劳动省的检疫。与香港感染者密切接触的200多人将会首先接受检疫。

高桥立刻在推特上发布了这条消息:「钻石公主号」邮轮即将被隔离,在自己的名字旁,他又标记上了「On board the Diamond Princess」。未来的一周,他发布了超过1500条推文,成为社交媒体上这艘邮轮信息最活跃的提供者之一。

「钻石公主号」由日本制造,从日本始发,是美国嘉年华邮轮集团旗下的著名品牌「公主邮轮」中最大的邮轮之一。这次航行,它承载了2666名乘客和1045名船员,乘客中将近一半来自日本,其次是美国和加拿大。据中国驻日本大使馆的调查,船上的中国乘客有287名,包括2名大陆乘客、260名香港乘客、20名台湾乘客和5名澳门乘客,另有20名中国船员。

船不能靠岸。尽管那位香港老人被感染的新闻已经在世界范围内蔓延,邮轮上,乘客们继续着闲适的心情,相信这种新出现的病毒与自己无关。3号下午,航行的末尾,高桥看到,有人在大厅玩游戏,有人在泳池旁的休息区打扑克、打麻将,餐厅的黄色暖光中,围坐在一起吃饭的人并没有减少,晚上8点多的表演秀,照样有人涌到现场。几乎没有人戴口罩。

晚上11点,船长广播,所有乘客都必须待在房间,检疫官上船。闲适的气氛就此消失。第二天,检验结果出来,船上有10名确诊感染者。又一次广播,从2月5日计算,14天的隔离正式开始。

7 X 24小时

最初,那种感觉算不上过分糟糕,只是有点无所事事。

「钻石公主号」邮轮的客房分为7种类型,大的有40㎡-80㎡,拥有独立阳台,小的只有14㎡。海景舱没有阳台,只有一扇小窗,可以看到外面的大海。内舱更小,没有阳台也没有窗户,却要容纳下3、4个乘客。高桥就住在内舱的最小房型里,每天做的事情,就是发推特,发推特。在封闭的小空间,24小时被无限拉长,晚上,他睡不着,恍惚中经常以为自己听到了来自甲板或是隔壁房间的咳嗽声。

一日三餐是乘客们仅有的能与人交流的时刻。每天,船员们先是敲门送来一张菜单,从前菜到主食,再到甜点,一周来几乎没有重样。乘客可以点菜,日式、西式、中式料理几乎都能满足。开饭时刻,船员再次敲门,送上饭菜,荤素搭配均衡,还有水果和饮料。乘客可以借机打开门,和船员说一声「谢谢」。

但也就是这些。邮轮禁止船员和乘客有更多的接触和交流。2月5日开始,船上的所有娱乐设施,泳池、赌场、温泉、影院、歌舞秀、按摩,都关闭了,乘客们所有打发时间的活动,都只能在房间里。

帮助乘客杀时间,邮轮也想了很多办法。隔离后,网络开始免费提供,速度时快时慢。8个电视频道,60部电影,24小时随便观看,只不过大多数影片都是英语字幕,而乘客大多来自非英语国家。一些中年女性会选择看电视中的太极拳视频。每天,邮轮还给乘客发彩色的折纸和数独题卡,日本乘客更喜欢这两种游戏,有人因为某天只送来了数独题、落下了折纸,在社交媒体上发表不满。

隔离的时间还是显得太漫长了。

大卫·阿贝尔74岁,来自英国,这次登船旅行,是为了庆祝和妻子的50周年金婚。他每天都在Facebook上开一会儿直播,通报这艘船的隔离生活。电视报道中,他发现一位英国乘客已经确诊感染上新冠肺炎,而他曾和确诊者同桌吃饭。自然有点担忧,但对着直播镜头,他富于教养地说,那位确诊乘客正在和新婚妻子蜜月旅行,「我想她一定非常的难过。」直播里,他还展示了自己的房间,拥有海景阳台的套房。除了直播,他能做的就是在阳台上创作,举起相机,拍下海鸥、波光粼粼上的夕阳,还有远处抵达不了的港口。

陈日昇是一位魔术师,来自中国台湾地区,从越南上了这艘船。本来是开心的,他受邀而来,开始自己2020年第一场邮轮表演。然后,隔离开始了。他住在没有阳台、只有窗户的房间,只能望见一小片大海。他也开了直播,说,在船上的日子并不好受。他还说,病毒不会分贫穷贵贱身份地位,会生病,就是会生病。

比无聊更沉重的情绪在蔓延,有人在社交媒体上说,「这就是个高级监狱」。一艘世界顶级的豪华邮轮,陷入了7X24小时的沉默。正如高桥所见到的,船上乘客大部分是老人,其中有相当部分不使用智能手机。隔离发生时,他们对外界所知不多。但电视新闻中,船上的确诊人数一天天在增多。10人,41人,65人……漂在海上,无法靠岸,恐慌和焦躁,随着时间逐渐积淀。

高桥还是每天发推特。他说,船长广播越来越频繁了,隔离第一天,广播八次,最近,已经达到了每天十数次。「比起感染者们传递出来的恐慌,更严重的是无尽地待在屋子里的混乱感。」他同意接受《人物》的采访,但记者发去的问题,他过了三天才回复。在那个小小的、不透风的房间,他睡觉、吃饭、发推特,等待来自岸上的检疫官一批批对乘客检测。

像高桥这样住在内舱的乘客,邮轮允许他们每天到甲板上透气一小时。那一小时中,高桥会遇到别的乘客,但谁跟谁也不说话,他们谨慎地保持距离,「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,一边走,一边大口呼吸着空气。」他对《人物》说。

崩溃的系统

另外一些人,面临比高桥严重得多的问题。

药不够了。你知道的,乘客中大部分是老人。很多人有基础病,但随身带的药只准备到2月4日,预计到港下船的那一天。突然宣布的隔离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,糖尿病、高血压、白内障患者开始出现停药带来的身体问题,到2月9日,已经有100多位乘客表明自己身体不适,出于跟新冠肺炎无关的疾病。一些人被紧急送医。

据《读卖新闻》报道,「钻石公主号」2666名乘客中,60岁以上老年人有2144人,占比高达80%。高桥也告诉《人物》,很多老人尤其是日本的老年人,不会使用最简单的翻盖手机,更不要说能够获取外部资讯的智能手机。日本乘客和他们的家属把希望寄托于厚生劳动省,家属们不断地给厚生省打电话求助,厚生劳动省发布了药物申请书,按照对外说法,乘客填写好信息,就可以获得药物。但是,实践起来并没有那么快。即便填了药物申请书,隔离的5天后只有500人收到了紧急药物。愤怒在增长,2月9日,在推特搜索关键词「厚生劳动省」,后面跟着的第一个关键词是「无能」,其次是冠状病毒。

中国驻日使馆送去了一些药物,收到了一封来自中国香港乘客的感谢信。其他来自日本之外国家和地区的乘客还在努力找药。推特上每天都能找到大量的药物求助信息,大部分的求助来自乘客们的家人,他们通常是年轻人,为自己的父母、爷爷奶奶、叔叔阿姨求助。美国佛罗里达州女孩Ashley每天都在询问各国网友,如何帮助她在船上的父母获得药。她想过求助于美国政府,写了邮件,但没有回复。2月9日东京时间凌晨4点,她对《人物》记者说,「我已经几个小时没有联系上我的父母了,也许他们已经睡着了。关于如何获取药物没有更多信息,如果你知道什么请一定告诉我。」

人们习惯了在现代社会系统中平滑地运转,但一个忽然出现的新病毒,一次突然降临的隔离,暴露了这一系统的脆弱。一位日本老太太举着一面日本国旗向岸边的人示意,旗子上写着「药物不足」。岸上的人在白纸上写下「什么药」,对着她展开。物资调配和民众的需求,在这一刻回归了最原始的沟通。

对很多老人来说,船长广播通知成了获取信息的唯一渠道。高桥每天在推特上同步船长广播的音频。根据邮轮公司官网发布的信息,这艘邮轮上有来自世界56个国家和地区的乘客,船长广播却只有英语和日语两种语言。高桥觉得,这对船上很多来自非英国地区的乘客很不友好,他曾在推特上求助,希望有人帮他把广播内容翻译成中文。还有一位日本男乘客说,每次听广播,都感觉自己在进行英语托业听力考试,非常紧张。

空间的密闭和信息的停滞,让很多乘客到达了崩溃的边缘。2月11日,一位日本乘客向日本政府提交了手写信,提出船上乘客的困境:床单一周未换,生活环境需要改善;需要医疗援助;信息不足;邮轮服务台对乘客需求置之不理;老人、有过往病史者没有得到良好照顾;希望日本政府开设一个乘客需求电话热线。而异国乘客的表达就没有那么克制了,一对美国夫妇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呼吁,「特朗普,救救我们!」

就在那天,日本内阁有议员提出,出于人道主义考虑,应让无症状乘客下船。但是,经过表决,这个提议被否决了。隔离的日子,还得继续。

不想跟富士山说永别

Kuma是横滨一家物流公司的职员,在大黑埠码头上班。「钻石公主号」就停靠在那里。大黑埠码头是横滨港第一个人工岛码头,有25个大型泊位,还有日本国内最大的物流中心。紧邻的横滨港湾大桥是连接东京都圈的重要线路,许多私营企业的仓库都在这里,也就有很多像Kuma一样的工人在这里工作。

每天上班,Kuma都能看到那艘被感染、被隔离的船,离陆地并不遥远,但无法靠岸。得知它将在这里停留14天,又眼见着救护车一辆辆驶过,从上面不断运送下来患者,他愤怒了。他在推特上说,「NHK报道冠状病毒的出现将会影响(日本的)观光、经济甚至奥运会,而就在港口边上工作的这些普通劳动者的身体健康,却没有任何人关注过。」

22岁的日本女孩奈奈和家人住在横滨港附近,她正在横滨市立大学鹤见校区读书,那儿离港口也不过几公里。「钻石公主号」停靠横滨港后,她周围的同学和居民慌乱起来。尤其2月7日厚生劳动省宣布新增41名感染者后,附近的药妆店里,口罩已经完全断货了。奈奈说,她家里的口罩量只能勉强对付即将到来的花粉季节,「比起花粉,我的朋友们更担心隔离邮轮的事情。」她从没想到新冠肺炎,这个陌生的病毒,居然会离自己这么近。又觉得,「与其担心事态会不会变得更严重,不如想办法到哪里去买口罩。」

在横滨市区上班的白领星野告诉《人物》,公司同事们偶尔会讨论隔离邮轮的新闻,但都说不会太担忧。街上戴口罩的人似乎有所增多,不过,他特意说明,不能确定就是因为那艘邮轮,「毕竟日本人平时戴口罩的也不在少数,而且我们这里离横滨港还有一段距离。大多数人相信,病毒并不会传播到这里。」

病毒就像一颗炸弹投在了「钻石公主号」上,产生的冲击犹如涟漪,从船向外一层一层地延伸,随着距离拉长而逐渐减弱,但并未平息。

一位独自旅行的乘客在社交媒体上说,自己已经达到极限。她住在有窗的房间,但每天一早醒来,透过窗户望出去,除了隔开船和陆地的海水,就是穿着防护服的检疫官、自卫队和救护车。

邮轮广播说,停靠的救护车不代表什么,只是为了随时的意外做准备。但这起不到安慰的效果。新冠病毒阳性反应的乘客数每天都在增长,数字一天比一天更显惊悚。截至2月12日,船上一共检疫了492人,累计确诊感染者达到174人,确诊比例达到35%,其中一名感染者是上船检查乘客的检疫官。厚生劳动省说,这位检疫官在2月3号上船,前两天工作时他戴了口罩和手套,没有穿防护服和护目镜;后面两天的工作中,他偶尔没有戴口罩——这个例子又增加了恐慌。2月13日,船上有一名女性和她的孩子确认被感染。这是日本首次有母子同时被感染的案例。这位女性已经怀孕15周,这也是日本首次有孕妇被感染。

「钻石公主号」上的确诊人数已经超过了日本本土的确诊感染总数,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,这让它的情况显得越来越棘手。

新冠肺炎的疫情还在延续,像公主号这样无岸可靠、漂泊在海上的邮轮还有很多。中国香港一艘名为「世界梦号」的邮轮,因为曾搭载8名确诊新冠肺炎的乘客,在岸边停靠、隔离了4天,直到2月9日,香港方面宣布船上人员检测结果均为阴性,3600余名乘客和船员才全部下船。载着2200多人的「威士特丹号」更不幸,尽管船上无人确认感染病毒,它还是被好几个国家及地区以防疫为由拒绝入境,辗转日本、台湾、关岛、菲律宾、泰国,在海上漂了整整两周,直到2月13日,才在柬埔寨靠岸。邮轮已经成为这场疫情战争中无法被忽视的危险之处。一旦发现感染者,所有人都会被困在由几千个格子房间组成的庞大密闭空间,无处可逃,只能在隔离中等待检疫。

「钻石公主号」一位印度船员接受日本媒体采访时说,现在谁也不能离开这艘船,自己什么时候会被感染也不知道。船员曾经是他梦想的职业,他说,等到梦想实现了,却发现是个噩梦。

2月11日,在那个「让无症状乘客下船」的提议被否决后,日本政府表示,会开始探讨新的解决方案:能否让老年人、患有疾病的乘客等病毒易感人群提前下船,在日本境内医院进行隔离观察。还有医生认为,隔离是错误的,因为已经发生了集体传染,如果让乘客早点回家,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,检疫反而令传染扩大了。

2月13日中午,厚生劳动省大臣加藤胜信在记者会上称,患病者以及80岁以上的高龄者新冠肺炎检测呈阴性的,明天,也就是2月14日可以开始下船。邮轮公司说,如果不出意外,隔离将会在19日结束。「钻石公主号」,目前依然无法靠岸。

有位来自日本的女性乘客,本是和朋友一块乘邮轮出来玩,隔离期间,他们虽然在一艘船上,却只能通过网络交流。在社交媒体上,她名叫「被囚禁的公主」,她说,她喜欢站在阳台边上,那里能够看见夕阳的暖光打在富士山顶的皑皑白雪上,也能够看见车辆一刻不停地在横滨港湾大桥穿梭。她想,「这是与富士山暂时的别离。可我不想跟富士山说永别啊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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