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杀前他写了305封检讨书…… – 分享日记

自杀前他写了305封检讨书……

1

我叫韩朵,是公安局刑侦支队的一名女警,从警4年。

2019年11月28日晚上,我接到指挥中心的电话,说伊华工业园区发生了一起非正常死亡案,需要一名女警参与案件侦办。可当我8点多赶到办案中心的时候,死者家属和办案民警都已经去了殡仪馆。我跳上车往市殡仪馆的方向追去。车子开上环城路时,四周还零星有车驶过,向西跑了大概20几公里驶入通往殡仪馆的那条柏油小路,就已没车没人了。

车子继续往前开了一阵,拐进了一片人工种植的茂密松林。长长的缓坡下面出现了几排方正的白色小平房,“福寿龙陵园”几个霓虹字在黑暗中发出刺眼的光,锣鼓哀乐飘出很远。我握着方向盘,手心就出起了汗。

殡仪馆的解剖室我去过,不到40平米的房间,被隔成了3间。推门进去,先是一个横向狭长的外间,墙上挂着尸检的法律规定和程序图,纸已经发黄,墙根摆了一圈凳子。我到的时候,同事们正在外间和家属分组谈话,昏黄的灯光下,有人在吸烟,有人在“呜呜”地哭,很嘈杂。

我径直往内间走去,一个男人定定地站在小门前,望向里面。从他站的位置往里看,除了消毒区和更衣区,什么都看不到。也许是我的脚步声惊到了他,他猛然回头,眼睛通红,脸上还挂着泪。

“不好意思,借过。”我轻轻说。男人没有说话,只往后退了一步,依然站在那里定定地望。后来我才知道,他是死者的哥哥。

在解剖室的最深处,一个中年男尸安静地躺在解剖台上,胸腹已经被法医打开。遗体的眼睛紧闭着,面部黑紫,可依然难掩眉宇间的英气。

杨队长从解剖室的玻璃隔间走了出来,说:“小韩,不好意思,让你一个小姑娘大半夜开车来这种地方。”

指挥中心在电话里让我找杨队领任务。他是个老刑警,学痕迹检验出身,因为常年加班熬夜又烟不离手,有些亚健康,脸和身体都胖胖的。他乍一看像个粗人,其实心挺细,遇上集体加班的时候,总会给我们这些小民警买饭买水。

还没等我说话,杨队就讲起了案情的基本情况:死者叫王宇,32岁,是伊华化工的副总。上午,同事发现他死在了宿舍的卫生间里。警方判定是一氧化碳中毒,自杀,但家属们不满意判定结果,认为王宇的死和他的现女友赵婷婷有关,甚至认为是赵婷婷逼死了王宇。

“你看看这个。”杨队递过来一本资料夹,我翻开一看,里面是警方调取的王宇和赵婷婷的聊天记录。

上午10:02分,王宇给女友发了两张照片,第一张照片里是一个拆开的快递箱,里面装着满满的木炭,旁边还放了一个搪瓷脸盆和若干打火机;第二张照片是一扇紧闭的门,门缝都用厚厚的胶带封住了。此外,没有任何附带的文字消息。

10:16分,赵婷婷回复:“有种你去死,今天你死不了我杀了你。”王宇“呵呵”了一声,赵婷婷没有再回复。

到了10:34分,王宇发了一条“永别了”,可他的对话气泡前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——他已经被赵婷婷删除好友了。

法医判断王宇的死亡时间是在上午11点左右。给赵婷婷发微信前,他们还打过一通1小时8分钟的电话,但没有录音。王宇生前最后一通电话的聊天内容,显然至关重要,考虑到进办案区之前要搜身,杨队让我这个女警和其他同事一起去趟X市,把赵婷婷带回来了解情况,“以证人的身份”。

王宇的家、任职的企业集团总部也都在X市,距离我们这里126公里。2018年,王宇被总部派来我们市负责一个项目,没想到他才32岁,却永远留在了这里。

警车在宽阔的高速路上呼啸,闪烁的红蓝灯划破了漆黑的夜色。接近午夜12点,我们到达了赵婷婷宿舍的楼下。

在3名好友的陪同下,长发中分、化着烟熏妆、抹着大红唇的赵婷婷缓缓走出了宿舍楼的电梯。她30岁出头,身高约1米6,身材丰满性感。大冬天,她只穿了一件黑色的针织长裙就下了楼,没有穿外套,可能是以为警察问完话就走了。

介绍了身份后,我出示了警官证,要求赵婷婷跟我们一起走。“哦,警官们好。”赵婷婷先淡淡地打了个招呼,眼中并没有什么波澜。近距离仔细看赵婷婷,她长着一张圆脸,圆鼻头和圆嘴巴,整个人看起来肉嘟嘟的。她的睫毛很浓密,明显是嫁接过的,都大半夜了,还贴着两道双眼皮贴。

不等我再说话,赵婷婷就转头吩咐起自己的好友:“你们开我的车吧,油应该是够的,你们就跟着警车走。”然后她又对我说:“不好意思啊警官,我从小没坐过警车,害怕,让我朋友开车陪我去可以的吧?”

“你都安排好了,才征求我们的意见?”一边的同事说。

赵婷婷笑笑不说话,在我们返程的路上,她也没有再说一句话。

2

回到队里,已是凌晨1点40分,来不及休息,我们迅速投入到询问工作中——大家都想知道王宇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
询问室的四周全包着深蓝色的隔音垫,只要门一关上,就听不见外面一丁点的声音。一盏白炽灯从头顶打下来,微微有些刺眼,隔着桌子,我看不清对面赵婷婷的表情。

向赵婷婷出示了警官证,我开始询问:“现依法向你询问有关问题,根据刑事诉讼法的有关规定,你应当如实提供证据、证言,如果有意作伪证或隐匿证据的,要负法律责任。你明白吗?”

“明白。”赵婷婷镇静地回答。她说,王宇自杀身亡,她也是通过同事才知道的。

我立即问起早上他们打的那一通电话的内容,赵婷婷便陷入了沉默。我没有催促她,询问室一角的摄像探头的红点一下一下闪着,仿佛在提醒在场的人,时间在不断地流逝。

“他追我,追了好几年,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了,我也没想到他会死掉。”沉默了一会儿,赵婷婷直起背,看着我说。

据赵婷婷描述,11月28日早上8点多,王宇确实给她打过一通电话,聊的都是一些家常琐事。电话中,王宇又一次说起想要女儿抚养权的事,“他每天都要跟我说这件事,天天说,次次说,每次我说你把抚养权争取过来吧,他就说自己不是个好父亲,争取过来怕养不好女儿;我说那你就放弃抚养权,他又不肯。反反复复,怎样都不行”。

这一年已经是王宇和妻子闹离婚的第三个年头,这一次起诉离婚,法院的判决迟迟未下,王宇显得特别纠结。赵婷婷被他絮叨烦了,干脆把电话挂断了。

询问室里,赵婷婷对着我笑了笑,像是在自言自语:“没想到我跟他最后一通电话,说得最多的词竟然是‘烦’。”她称,打电话时并没听出王宇的情绪有异常,就是发现他在抽烟,“我问他不是戒烟了吗?他说都这时候了,想干什么就干点什么吧。”

再问更多的细节,赵婷婷坚持说不太记得了。我打算从他们的微信聊天记录入手,寻找突破点。可赵婷婷一口咬定不记得自己发没发过微信,只记得自己接了电话以后因为生气,把王宇删掉了。

“你们打完电话后,王宇给你发微信你还有回复。”我点了她一句。

“哦,是吗?我忘记了,可能是我们在微信上又吵了几句我才把他删掉了吧。”赵婷婷语气平淡地解释,读不出任何情绪。

她的话,不可信。

直到天亮,我一直尝试从不同的角度、不同的话题和切入点和她聊天,试图消除她的戒备和顾虑,但屡试屡败。眼见谈话没有任何突破,我的搭档问赵婷婷要不要吃点东西,睡一觉再聊。可她摇摇头:“我不需要休息,也吃不下,我没什么跟你们说的,好多事我真的忘了。”

询问室里再度陷入静默。经验告诉我们,赵婷婷越是抗拒,越是在努力掩饰着什么。在无边的沉默里,赵婷婷突然面无表情地哼起了一支抒情的曲子,很轻柔。就在这时,询问室的门“咔哒”一声开了,杨队走进来,让我们都去休息。

“是个狠角色。”搭档一边往外走一边说,“咱们接到她已经快12点了,妆还一丝不苟。男朋友成了冷冰冰的尸体,她在询问室还能哼出歌来。”

没有休息多久,杨队就喊我归队帮忙“取材料”——王宇的妻子、哥哥和同事都到了,等我到询问室的时候,王宇的妻子已经在里面等候了。

这个女人的个子瘦小,身体裹在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里,皮肤显得愈发苍白。她的眼睛微微肿起,看来没少哭过。我没有急着说话,先拿了张纸巾递过去,她擦了擦脸,轻轻地做了个深呼吸,然后开口说话了。

她和王宇是在2012年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,彼此感觉挺不错,很快就确定关系,结了婚。一年后,他们有了一个女儿,生活平凡而幸福。可到了2016年底,王宇却毫无征兆地提出要和她离婚。

“我一直想不通,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”王宇妻子的眼眶里又涌出眼泪,“我不信他是会自杀的人,就像我不信他是因为不爱我了才要跟我离婚一样。”

她说,王宇是那种“老干部”类型的男人,很安静。从小,王宇的父母管教得特别严,王宇也很听话,认真学习,成绩不错,即使到了青春期也没有出现抽烟、打架的叛逆。婚后他们很少争吵,王宇从来没有提高嗓音跟她说话。每次有矛盾,王宇总是先安抚她的情绪,等双方都冷静下来,再正式地坐在一起聊天、解决问题。

闹离婚的这3年来,妻子找王宇谈过很多次,每次都问他想离婚的真实原因:是不是出轨了?是不是染上了赌博之类的恶习?甚至问他是不是喜欢上了男人……王宇都流着泪否认了。他先是主动从家里搬了出去,之后又跟妻子说自己愿意净身出户。

王宇的妻子哽咽着说:“那次他流着泪跟我说,什么都不要,只要离婚。他……甚至连女儿的抚养权都可以不要,只要我肯离婚。”

做完笔录,已经是凌晨2点多。作为旁观者,我觉得这个女人虽然跟王宇同床共枕了几年,但她似乎对丈夫的了解并不深。

给王宇哥哥和同事取材料的小组也相继结束了工作,杨队在工作群里发消息:“各小组的材料都取完了,我们开个简短的案情讨论会,汇总汇总情况,大家辛苦。”

我和搭档对视一眼,看来,又是一个不眠夜了。

3

在案情讨论会上,我注意到负责给赵婷婷取材料的小组没有来参加——看来,赵婷婷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。

就在这时,一个同事敲门进来:“杨队,赵婷婷说想跟小韩聊。”我有些吃惊,看向杨队,杨队眼神示意我,赶紧过去。

推开询问室的门,赵婷婷依然镇静地坐在椅子上,妆容完整。距离她被带离公司宿舍已经过去了24小时,虽然中途有休息,但身体和心理的压力已经让她有些扛不住了。见我进来,她抬头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,主动开口:“你昨天有句话,让我想了很多。”

“什么话?”

“你说,有的人永远静止在32岁了。”赵婷婷突然笑了,“其实我也很好奇,不知道等我到了32岁时候,还会不会记得他。”

我故意刺激赵婷婷:“那你就把你们的故事说出来,烂在心里就永远烂在心里了。相信你们一路走来也不容易吧,你舍得这样吗?”

“说出来好让你们给我定罪吗?!”赵婷婷突然咆哮起来。

我们心里都明白,她一直抗拒不说,就是认为警方已经认定是她教唆王宇自杀,就等她的口供了。

我安慰赵婷婷,说一个人有没有罪,要证据说话、法律裁定,谁都不能随便给她定罪。“逝者已去,活着的人需要一个交代,我们——包括你、王宇的家人、同事、公安民警,都只是想要知道事情的经过。你是王宇生前最后联系的人,只有你能告诉我们到底最后发生了什么。”

赵婷婷的眼神黯淡了下来,我猜她心里的堤坝可能在崩塌。我决定再加一把力,彻底摧毁她的防线:“你父母也是市里有头脸的人物,你要是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,我们只好把你父母请来聊一聊了。”

这是赵婷婷的“软肋”——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,她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,她出生时,父亲已经是正科级干部,母亲在行政单位担任某科室的一把手,30多年过去,她的父母职位更高了。

赵婷婷低下了头,内心似乎很纠结。我没有再说话,给她留下足够的思考时间。不一会儿,她开口了。

刚进公司的时候,赵婷婷在企管部,王宇是她的部门领导,也是公司里最年轻的部门负责人。“我想拥有他。”赵婷婷说,这是她认识王宇后,脑子里每天都会出现的一句话。

和之前认识的那些男人相比,王宇显得太“完美”了:开会时,他永远不需要发言稿,讲话条理清晰,逻辑严密,意见总是一针见血;下班后,他会脱下西装衬衫,换上球衣球鞋在公司的员工健身馆打球,阳光帅气;酒桌上,王宇总能在合适的时机说着合适的话,只要有王宇在的局,每个人都会开心。

“就算你明知道王宇说的是假话,是逢场作戏,可你还是对他讨厌不起来,因为他把一切都拿捏得太恰到好处了。”赵婷婷说。

赵婷婷就像一个暗恋中的少女,会故意加班然后和王宇“偶遇”;开会时,她会挑王宇斜对面的位子坐;她还到公司的员工健身馆里健身,就为了看王宇打篮球……

我打断了赵婷婷回忆,问她知不知道王宇已经有家室了。赵婷婷说她知道,2013年,王宇的妻子生孩子,她还和同事们一起去探望过。她说自己当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,越陷越深。

“我想拥有他,我只是想拥有他。”赵婷婷冲着我辩解道,“我条件也不差啊!”

自杀前,他写了305封检讨书
这一点,我后来从赵婷婷的同学那里得到了证实——从小到大,赵婷婷都是典型的“别人家小孩”:初中的时候,为取得年级第一名,赵婷婷可以疯狂刷题到凌晨,稍微眯一会儿就起床出早操;高中的时候,她的作文和英语口语都是全班最好的,在校庆晚会上,她既当主持人又表演节目,出尽了风头;后来,她考上知名高校、深造读研,毕业后靠着父亲的关系进入这家数一数二的大企业,跳过实习阶段,直接入职。

如果仅仅是通过微信朋友圈来看,赵婷婷确实在过着让人羡慕的生活:在同龄人还在为生存苦恼的时候,她拿着年薪,一年出国旅游几次;不需要加班,隔三岔五就去美容院或者和朋友们小聚,火锅、烤肉、日料,还配着不同的酒;她喜欢运动,在阳光灿烂的周末跑步、骑行,发张美美的自拍,炫耀“自律给我自由”。

赵婷婷的性格要强,可能和她的童年经历有关——赵婷婷读小学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,她被判给了父亲,但父亲工作忙,她就一直过着“跟妈妈生活一个月,再跟爸爸生活一个月”的日子。

“滚皮球”一样的童年经历,让赵婷婷比同龄人更早熟,目标感也更强。只要她喜欢的、想要的,绝对不会轻言放弃。聪明的王宇,不可能不知道赵婷婷的心思。在一次“电梯偶遇”中,王宇非常明确地拒绝了赵婷婷。

“他说他非常爱他的妻子和女儿,感谢我的好意,但希望我能尽快停止这份心意,尽早收回不必要的付出。他只把我当同事和下属,不希望、也不会跟我有任何越界的关系。”讲到这里,赵婷婷的眼角带着明显的笑意,“当时拒绝我倒是挺狠的,可后来,还不是爱了我?”

4

赵婷婷被王宇明确拒绝的2个月后,公司派整个企管部到某沿海城市学习考察。返程前夜,主办方组织了一场欢送晚宴,好几个人喝脱了形,开始开起了赵婷婷和王宇的玩笑。王宇是考察团的负责人,自然喝了不少,他大着舌头说:“婷婷是妹妹,大家不要乱讲。”

一群人嘻嘻哈哈,笑成一堆。谁也不记得散场是几点,桌上的人,三三两两陆续离开了。王宇喝多了,靠在椅背上呼吸缓重,像是睡着了。赵婷婷没有办法丢下他,自行离开。

“王部长?”赵婷婷喊了一声,王宇没有睁眼。她又轻轻摇了摇,王宇还是没醒。“宇哥?”赵婷婷喊。这一次,王宇睁开了眼睛,直直地看了几秒,说:“小赵啊,早点休息。”说完,眼睛又闭上了。

赵婷婷说,那天晚上她费了好大劲才扶王宇上了楼。打开房门以后,赵婷婷一只手努力扶着王宇,一只手在墙上摸插卡供电的插口,可怎么也摸不到。王宇1米8几的大个子都压在赵婷婷的肩上,“他的气味太近了,我忽然就不想找插口了”。

早上醒来,赵婷婷看到王宇红着眼睛坐在沙发上,头发乱糟糟地蓬着,手指还插在头发里。他始终没有抬头,只是自顾自地说“对不起”。

“我那么爱他。那是我们的第一次,可是他竟然看都不看我一眼,也不跟我说话,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,只会说对不起。我问他对不起谁,他也不说,我很委屈,就哭了。”说到这儿,赵婷婷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委屈。

笔录取到现在,我才终于看到不镇定的赵婷婷。她的脸上偶尔有愤怒,有开心,有委屈,唯独没有因为王宇的死,表现出一丝丝的伤心与难过。她像个旁观者,在讲别人的故事。

考察结束后,赵婷婷在公司里也不再掩饰自己对王宇的爱慕了。赵婷婷觉得她已经尽力在为王宇着想,比如:从来没有在私人时间给他发信息、打电话。

“我不想给他造成困扰,也没有逼着他给我一个名分。我们已经上过床,所以这段关系谁也没法忽视,也停不下来了。”赵婷婷解释说。

在共同的朋友组的饭局上见面,他们会自然地坐到一起。下班后,赵婷婷约王宇一起骑行、散步、逛街,王宇总会赴约。她给王宇买礼物、买衣服,王宇不拒绝,有时还会穿在身上。

“人就是这样,得到一点后,就想要更多。”赵婷婷说。

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。有一次他们一起去骑行,休息的时候,王宇撩起T恤的下摆擦汗,赵婷婷看到他的腰腹上有深深浅浅的伤痕,问他是怎么弄的,王宇说是刮痧刮的。

“现在想想,那绝对是自残的痕迹。”赵婷婷肯定地说,“我在他身上发现伤痕不止这一次。有一次他说是打球磕到了,还有一次说是小外甥弄的,当时我还想小孩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,可又一想,可能是他老婆和他闹的时候弄的。我不好再多问,就没管了。”

一次约会结束后,王宇照例送赵婷婷回家,他把车停在路边,熄了火,没有开车门,也没有说话。赵婷婷察觉到了异样,问他怎么了,他突然说:“如果我离婚了,可以追你吗?”

那天,坐在询问室里的赵婷婷说到这里,眼睛里依旧带着光彩:“一直以来都是我追着他跑,我暗恋他,我对他好,我承受着公司里八卦的人的指指点点。直到那一刻,王宇说他要离婚要追我,我觉得我赢了。”

不久之后,王宇从家里搬了出来,开始和赵婷婷同居,衣柜里挂满了赵婷婷买给他的新衣服;下班路上,王宇会买赵婷婷爱吃的北极贝,亲自为她下厨;他甚至策划要去北京,给赵婷婷一个浪漫而难忘的求婚。

唯一让赵婷婷感到不爽的是,王宇的妻子一直不同意离婚,而且一拖就是3年。

赵婷婷说,为了帮王宇顺利离婚,她做了许多努力。他们带王宇的女儿去游乐园,去儿童影院,在家里做蛋糕、烤饼干,赵婷婷还给王宇的女儿买了许多漂亮的小裙子、小鞋子——她这么做,就是希望孩子回去后能和妈妈说“婷婷阿姨对我很好”。可无论她怎么做,王宇的妻子就是不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。

王宇离婚的事闹得满城风雨,岳父岳母找他谈,父母哥哥找他谈,上司也找他谈。下班之后,王宇不得不奔波于各种“谈话宴”之间。到了周末,王宇的妻子要求他回家带女儿,而这一边,赵婷婷不肯放人。

“我的就是我的,怎么可能让别人再抢走!”询问室里,赵婷婷一边说,一边把垂到脸颊的碎发别到耳后。

5

两个女人之间的拉扯越来越激烈,赵婷婷开始要求王宇一言一行都要在微信上给她“报备”:

“我开会啦”

“会议途中我出来上厕所了”

“我上完厕所了”

“我在开车回家路上,还有2个红绿灯到家”

“我去见我前妻”

“谈完了,15分钟”

……

从两人微信聊天记录来看,王宇每天报备的事项从几点出门、见了谁、说了什么、吃了什么到什么时候上厕所,事无巨细,一直持续了数年。一旦王宇忘记报备,赵婷婷就会生气、责骂,严重的时候还会以死相逼。

一次,两人吵架,赵婷婷直接冲进王宇的办公室,砸了王宇的电脑、电视和茶几,引来好多同事围观。赵婷婷哭着说:“你睡我的时候不是说对我负责么?分手可以,我去领导那儿告你!”

于是,他们两个的事在公司里人尽皆知了。熟悉王宇的同事说,赵婷婷对王宇管得很“严”,除了报备之外,王宇任何外出或者聚会活动都要先获得赵婷婷的允许:“自从他们在一起,王宇去打球的次数一个手就能数过来。”

除此之外,王宇的穿衣风格也变了,从商务西装、皮鞋逐渐变成了宽松T、工装裤、滑板鞋,甚至金属项链和手链都戴了起来。公司的领导找王宇谈话,说他身为一个部门的负责人,应该成熟稳重。可王宇不仅没改,身上还多了3个文身:一个在耳后,一个在脚腕,一个在胸口。特别是耳后的那个纹身,在公司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。

赵婷婷不以为然,说这是她怂恿的。王宇执意要在胸口纹女儿的名字,她只好“退一步”,让王宇把“赵婷婷”3个字的缩写纹在耳后,还多加了一个星星。

“(这叫)印在脑海里。”赵婷婷说。

渐渐地,王宇不再像以前那样精明能干了,整个人恍恍惚惚的,开会都走神。终于,他把一个重要的项目搞砸了,公司高层很生气,把他调离总部,“发配”到了我们市来。同事们都说,王宇是被“家事”耗成这样的。

当时,赵婷婷越管越严,离婚官司越来越紧,再加上工作上的不如意,他们频繁吵架。赵婷婷对着我抱怨:“我们聊天过不了三句,他就跟我说离婚的事。一会儿想争取女儿的抚养权,一会儿怕我父母不能接受他带个孩子,一会儿又担心我跟他女儿生活在一起会不太好……我很烦,我只想跟他过二人世界。”

后来两个人发展到只要一吵架王宇就说“想死”。一开始赵婷婷既担心又心疼,会缓和下来劝他、安慰他。可随着争吵增多,“想死”好像成了王宇的口头禅。

“我就会回他:那你怎么不去死。”询问室里,赵婷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手的无名指,那里有一道不太明显的戒指印痕。

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上周末,赵婷婷来我们市看望王宇,结果王宇又旧事重提,两人不欢而散,但接下来的几天都很正常。我再次问赵婷婷,11月28日早上,她在电话里和王宇说了什么。

赵婷婷看着我,没有回答。

“你们在电话里说了什么?”我又问一遍,语气变得略强硬。

赵婷婷突然哭了起来——这是我们接触以来,我第一次看见她流泪。但她很快就擦干了眼泪,说:“我没想到他真的会去死,我真的没想到。早上他像往常一样给我打电话,明明好好地聊着,他突然说他不快乐,说他想死。”

这句话把赵婷婷心中的那股厌烦的感觉重新点燃了,她觉得王宇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王宇了,变得懦弱无能,有些看不起他:“谁不是活在压力之下?谁没有不快乐的事?你要不就去死,要不我们就分手吧。”

“现在分手,还有什么用呢。”王宇说。

之后,他们都没有再说话,沉默了好久,在公司里的赵婷婷因为还有别的事要忙,先挂断了电话。

我问赵婷婷,为什么要在微信里跟王宇说“有种你去死,今天你死不了我杀了你”这种刺激人的话。

“他一开始发来照片,我没点开看,后来点开看大图,觉得很生气,觉得他是在威胁我。”赵婷婷低下了头,说自己就是这样的,每次吵架的时候说话都会很难听。她沉默了一会儿,又补充道:“可我真的没有想到,他真的会去死。”

6

第二天下午,我回到队里,看到会议室的大桌子上放了一个纸箱,是技术中队出现场的时候拿回来的,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“王宇”。

我好奇地打开了纸箱,发现里面是8个皮质的笔记本和1个超市塑料袋,塑料袋里面装了一叠厚厚的碎纸片——信纸、报纸、A4打印纸、超市购物小票、机票、展开的烟盒,不知从哪里撕下拐角的纸……这些纸的种类不尽相同,唯一相同的是,上面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。

我有点震惊,把搭档叫过来,他也震惊了,然后把其他民警也叫了过来。大家就一起数这一叠纸片,一共有1540张。

直到如今,每当我回忆起那个翻看王宇的笔记本和碎纸片的下午,心里都有说不清的滋味。

那些皮质的笔记本里,是王宇工作和会议的记录,偶尔会有几页流水账般的日记和他写给女儿的信夹杂在其中。

那些写给女儿的信,每一封的末尾,王宇总会画一个大大的爱心,画画的笔法显得有些笨拙。而那些碎纸片,无论大小,每一张纸的抬头标题都是“检讨书”,下面的内容详细地记录了他与赵婷婷相处的细节:

“3月17日,晴。陪婷婷骑自行车,休息期间我问她要不要喝水,她说不喝,我说你喝点吧,骑了这么久过会儿该脱水了,她说我不喝!!语气不耐烦,我又惹她生气了,她说不喝,我不该再问的,我错了,我错了,我错了,我错了,我错了,下次我不能再这样了,加油!”

“5月10日,有点阴。结束工作已经是晚上7点,本不想回X市,可婷婷说想我,想吃我做的酸菜鱼,我也想我女儿了,于是打起精神开车回去,可是我怎么就开完会议,忘记把手机调回铃声了呢?我怎么能忘呢!婷婷给我打了17个电话,最后一个我才接,对不起,对不起,对不起,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下次开车也要接电话,开会手机调震动,不要再调静音。一定要记住。”

“8月24日,难得的清闲周末。晴。久违了的好心情,带婷婷看电影,到商场停车时候,我明明感觉前面的停车位已是囊中之物,可半路杀出一辆车冲进去了,结果我们绕着停车场找了40分钟车位才找到,电影差点晚掉,婷婷很生气,一直没有和我说话,是我做的不好,我不该太自信那个车位是我的,我不该这么没用,我没用,我太没用了!连个车位都抢不到,一会儿给婷婷买舒芙蕾吃,好好认清自己的错误,下次不犯!”——这一封检讨书,是王宇写在了买舒芙蕾结账的小票上的。

1540张纸,里面内容有重合,算起来是305封检讨书。这些检讨书大多记录了生活中鸡毛蒜皮的事,王宇觉得自己做错了,就要写检讨。其中有47份检讨,是同样的内容抄写了10遍;有203份检讨,同样的内容抄了5遍;还有55页不同的检讨内容。

我无法理解、无法揣摩王宇是以怎样的心态写下这些他称为“检讨书”的东西,也无法想象他一遍遍像罚抄课文一样誊写的心情,我甚至不知道作为主角的赵婷婷,是否知道这些检讨书的存在。

最后,我们把那一箱笔记本、“检讨书”及其他遗物都交给了王宇的哥哥。王宇的家人最终接受了王宇自杀的事实和经过,取消了报案。

时间没有因为任何人停下脚步,很快,我又投入到新的案件中去。

后来在一次偶然的谈话中,我才知道王宇自杀的那天,他6岁的女儿也在我们市。小女孩是前一天晚上被爷爷奶奶送到王宇的公司来的,原本要跟爸爸一起过暑假。结果那天吃过早饭后,王宇就留下女儿在办公室里独自看绘本,自己回到宿舍的卫生间,结束了32岁的生命。

一时间,本地人谈起这件事的时候,总会下判断,说王宇患了抑郁症,然后,“抑郁症”又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。

而那家大公司还在照常运转,高层派了一位新的副总来本市管理项目。赵婷婷回家以后,好像去看了心理医生,不久之后,她又恋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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