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迫上岗的遗体化妆师…… – 分享日记

被迫上岗的遗体化妆师……

前言

我在南方的一家殡仪服务站工作,入行3年,先后做过遗体接运工、灵堂管理员,也做过业务员——去医院蹲点,给一些重症病人的家属发名片。有人理解我的工作,会接过名片,听我介绍殡仪馆的情况;有人觉得晦气,略显嫌弃地赶我们走;也有人情绪激动…的确,“死亡”让人避之不及,但它就是我工作的主题。我的同事是一群不怎么惧怕死亡的人,在这个被外界打上“神秘”、“暴利”标签的行业里,大家活出了截然不同的样子。这些故事也许不会让你看透生死,但我希望,它们能提供一种不同的角度,关于死亡、关于殡葬。

2016年10月的一个深夜,外面冷飕飕的,我和一个40多岁的同事急匆匆地爬上了一辆改装过的白色殡仪车。做遗体接运工的我们,刚接到一个任务,要去医大附属医院传染病科病房接一具遗体。我有些紧张——在殡仪服务站干了2个多月,还从没接触过因为传染病去世的人。转头看看同事,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。

按照相关规定,传染病遗体要经过严格消毒后立即送去火化。但由于当时本地医患关系普遍紧张,很多医院不想多事,就没有对普通传染病遗体严加管控,只要家属愿意,出院后具体去哪儿,医院不管。眼下,家属选择在我们这家殡仪服务站治丧,我们也很难拒绝。

拿着担架走进病房,护工已经帮逝者穿好了寿衣,尸布也裹上了。我看不到逝者的脸,只见病床枕头旁边乱七八糟的,是一堆脏纸巾。走近几步,一股难闻的气味迎面扑来,两个护工悄声说:“是因为肺结核走的。”我赶紧压紧口罩,手上的担架差点掉到地上。

逝者很重,我、同事和两个护工合力才把她弄上担架、抬上车。她的两个女儿20来岁,挤在殡仪车的驾驶室里和我们一起走。其他的家属就跟在后面,开车随行。一路上,两个女儿哭得很伤心,我们怎么劝都没用。

20多分钟后,殡仪服务站到了,家属们站在大院里环顾四周,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。我们服务站是新修的,十多个大大小小的灵厅全是仿明清建筑。厅外青瓦白墙,回廊环绕;厅内层高6米,装修气派豪华,在漆黑的夜晚,依然灯火通明。

家属们选了一个豪华的灵厅,我叫来灵堂组的同事,先把两个女儿搀扶进去,接着,我和同事就要准备移灵了。先戴3层口罩,再戴2双手套,再三确定防护安全后才动手。

尽管这样,我还是害怕,只想赶快把遗体装入冰棺。搬运时难免抖动,逝者的嘴角突然渗出了褐色的液体,脸被弄得污迹斑斑的。我怕家属看到了,一把扯起寿被,迅速盖在她脸上。就在冰棺即将盖上的时候,她的一个女儿说:“不忙,你们不是有化妆师的吗?叫他来,先化妆。”

我跟这个女儿解释,传染病遗体,殡仪站是不提供化妆服务的。我一边说着话,脚还往后退了好几步——气味实在太冲了。但她不管这些,仍然坚决地说:“你们这是殡仪馆,必须提供这种服务。”

“对不起,这个情况特殊,请你也为我们的健康考虑。”我果断按下了遥控器,冰棺徐徐地盖上了。

我本想迅速离开,但还没走两步,两个女儿就去找了负责接待的灵堂管理员,吵吵嚷嚷的,情绪很激动:“如果不化,我们就把遗体拉走!”

管理员一边安慰两个女孩,一边给我们殡仪站的两个化妆师打电话。可无论管理员怎么央求,化妆师们都坚决不肯为遗体化妆。

事实上,他们已经罢工半个多月了。

这家殡仪服务站是由一家国资公司投资的,开馆两个多月,业务量有限,还养不起一个全职的遗体化妆师。偶尔有化妆业务,只能靠两位灵堂管理员兼职完成。这两位灵堂管理员是领导专门从南方某民政学院请来的,科班出身。

我们服务站和市殡仪馆不同,只能提供停灵治丧的服务,遗体最后都要送往市殡仪馆火化。殡仪馆的遗体化妆师提成虽低,但工作量大,而我们一天就一两单业务,还有一半的家属不愿意给逝者化妆。

半个月前,这两个灵堂管理员兼职化妆的提成出来了——按照监管部门的定价,遗体化妆服务一次收费300元,但服务站只给他们8%的提成,也就是24块钱。领导说:“这个提成方案是参照市殡仪馆来的。”

这两个灵堂管理员的老家在东北,跨了大半个中国来我们这儿上班,来了之后才发现月薪只有3000元,早就憋了一肚子火,现在更是火上浇油:“24块化一个,真想得出来。给活人化一个都不止这点钱。谁要化谁来化,我给他50。”

商量之后,他们两个干脆都撂了挑子。所以,这半个月以来,我们大家都不敢主动去推销化妆业务。有时候遇到有需求的家属,我们就找各种理由搪塞:“我们这儿化妆比较贵”、“老人去世没必要化妆”、“火化前才化妆”……可这一次,无论灵堂管理员说什么,两个女儿就是铁了心地要给母亲化妆。

这位逝者大概50多岁,从供桌上的遗像看,生前是个爱美的女人——照片里,她化着素雅的淡妆,笑容甜美,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个“女神”。而现在,她一脸污秽地躺在冰棺里,嘴巴还大大地张着,她的两个女儿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。

几个男家属烦躁不安,不断地给我们的灵堂管理员施压。最后管理员很无奈,对两个女儿说:“要不我们提供化妆工具,你们给妈妈化吧,给妈妈最后一次尽孝。不要怕,她是你们最亲的人,走了也是爱你们的。你们给她清洗一下,再化上淡妆,让她安安心心、漂漂亮亮地走,岂不是很好?”

两个女儿停止了哭泣,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谁也不敢答应。化妆箱提过来了,可两个人挣扎了半天,仍然不敢动手。一个男家属火了,大声嚷道:“你们到底要不要处理?你们不处理,我马上打电话给市殡仪馆,让他们来把人接走。”接着他又埋怨其他人:“当初我就说去市殡仪馆,你们非要来这里,说这里是新开的条件好。现在你看看,人都拉来半天了,也找不到人处理。当初要听我的,早就没这些事了。”

他说着,掏出手机就要拨号,一旁的灵堂管理员慌了,赶忙拦着:“刚把逝者接来马上又送走,这样来回折腾,对逝者极为不敬。消消气儿,化妆这事,我马上给领导反映。”

灵堂管理员走出灵厅给领导打电话,我想着自己帮不上什么忙,赶紧开溜。回到宿舍正准备睡觉,领导的电话就打来了:“新来的需要化妆,你去给她弄一下嘛!”

我一下子就慌了——我的确看过那两个灵堂管理员给遗体化妆,却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要“实践”。再说,我是个粗人,万一修眉的时候不小心给逝者脸上弄出口子,到时可担不起这个责。

“你就用酒精棉球给她清洗一下,抹点粉就可以了。”领导在电话那头轻松地说。

我再三拒绝,领导气得一下就把电话挂了。那天晚上,不仅是我,我们遗体接运组全体同事都接到了电话,却没有一个人揽下这个活儿。

最后,领导想起了一个人——新进的灵堂管理员,张小雅,一个才到服务站上班6天的姑娘。

领导给张小雅打电话的时候,她正在睡觉。后来她跟我们说,领导上来就问:“面试的时候,我听你说,你想到里面来学化妆?”

张小雅的确说过这句话。当时,她只是一心想应聘成功,以为这样说能证明自己不怕死人。没想到领导听了进去,还记了下来。三更半夜,张小雅硬着头皮回答:“是,我当初确实想过。”

领导赶紧把这个活儿当成一个“机会”给到张小雅:“你之前给活人怎么化的,就给她怎么化。不要怕,化不好出了事我担着。”

领导又打电话派我开车去接张小雅,我挺吃惊的:“真没想到,这小女孩儿也会干这化妆师呢!”

张小雅20来岁,穿上工装白衬衫的样子很秀气,就像个从农村来的高中生。她个子不高,瘦,皮肤很白。一头乌黑的头发被束起,总有几缕垂下,时不时地遮住一只眼睛。细看之下,她小圆脸上的两只眼睛并不对称,一只是单眼皮,一只是双眼皮。

不到一刻钟后,张小雅就坐上了车,我问她:“你以前干过?”

“没有啊!”她捧着一张小圆脸,眉头紧锁,“都怪我来应聘的那天多嘴了!”

张小雅学的是护理专业,毕业之后没有去医院,而是在一家美容店上班,帮客人化妆、做美甲。美容店的老板总让员工给客户推销产品、会员卡,张小雅口才不行,推不出去,老板就骂她。

张小雅一气之下辞了职,失业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。不久前,一个朋友跟她说,我们这家新开的殡仪服务站正在招工,想着这个行业安安静静、与世无争,她就来了。

我把张小雅送到灵厅,正准备转身回宿舍睡觉,她却突然回过头,一把抓住我的衣袖:“你不能走!”

“没我的事,我不走在这里干什么?”

“我连死人都没碰过,你得站在旁边陪着我,给我壮壮胆。”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,一脸的哀求。

无奈,我只好留下,指挥张小雅穿上一次性的防护衣,再戴2层口罩和3双橡胶手套。

一切准备妥当,张小雅感激地望着我,然后走向灵厅里的冰棺。我戴上了口罩,远远地站着。

10多个家属全都围了过去,盯着张小雅,像是在看某种稀奇的玩意儿。张小雅抬头看向我,眼睛里全是求救信号,我忙张开双手赶人:“大家不要看呀,这样对逝者不敬的!都一边去休息,等化完了,大家再来看。”

其实服务站里有专门的整容化妆室,在灵厅里操作并不合规。在我们这里,“遗体化妆”并不是必选项目,化与不化,很多人做不了主,总是等这个家属来,又要等那个家属来,搞得我们把遗体推进整容室也不是,放进灵厅的冰棺也不是。这种事出现了好几次,最后领导决定。就在灵厅里给遗体化妆,若家属对妆容不满意,化妆师随时修改,还可以提升客户的满意度。

肃静的灵厅里,张小雅手持手术钳,夹起棉球沾上酒精,开始给逝者清洁面部。她的动作有些生硬,手轻微地抖动,不断地把头向后仰,看来那种特殊的气味已经钻透了她戴的双层口罩。

口罩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,但能看到她的眉头皱了一次又一次,眼睛眯了一回又一回。她加快清洗速度,可是逝者口内仍然源源不断地流出液体,简直像没有尽头。

“怎么办啊?”张小雅转头看我,低声问。

“往里面塞棉花。”我看过之前的化妆师就是这样处理的。

张小雅不断往逝者嘴里塞棉花,嘴塞住了,液体又从鼻孔涌了出来。慌忙之中,张小雅拿起钳子打翻了酒精,捡起酒精瓶又忘了把钳子放到了哪儿。一阵手忙脚乱之后,她总算把面部洗净了。

接下来要化妆了,张小雅静了下来,开始一步步地给逝者的面部保湿、打底、遮瑕、上腮红、画眉、涂口红、定妆。每一个步骤,每一个细节,张小雅都做到位了。

妆化完了,我叫来家属,那两个女儿看见母亲妆容精致、面容安详地躺在冰棺里,像是睡熟了一样,纷纷对我们表示感谢。

张小雅默默收拾好工具,走出了灵厅,突然一把扯掉口罩,“哇”地一声吐了。她蹲在地上,呕了好一会儿,一张脸憋得通红,却吐不出东西:“太难闻了,我没想到气味这么大。”

我要送她回去,她却说就在馆里的值班室休息一下算了:“一会儿天亮就要上班了。”

直到离开的时候,我都没敢告诉张小雅,她刚才化妆的那具遗体是患传染病去世的。但后来,这件事还是被张小雅知道了,她好几天都不和我说话。

第二天上班,全体开会,领导狠狠地批评了那两个撂挑子的化妆师。

他们俩当场回呛,有一个站起来指着领导说:“当初你在学校招人的时候把这里说得天花乱坠,把人诓到这里后却啥都不认,往死里抠门儿……”

一到月底,这两人就辞职走了,没有一点留恋。再次开会的时候,领导号召大家看《入殓师》这部电影,再三鼓励大家去学习遗体化妆技术,但提成仍然只有8%。大家心照不宣地把张小雅的手机号存进了自己的通讯录,一有化妆需要,就找她。私下里,张小雅悄悄跟大家打招呼:“能推就推掉吧。”

其实,大家都能理解。遗体身上不仅有难闻的气味,还可能携带各种细菌和病毒,为了20多块钱,犯不上。于是大家在家属面前都闭口不提化妆业务,即便有人主动问起,也会用各种理由推掉。实在推不掉的,才会找张小雅。

不知不觉,冬天到了,去世的老人增多,来我们服务站的人也多了起来。

我发现很多去世的老人的嘴巴都大张着,尤其是那些在医院里插管的,嘴张得有鸡蛋大,让人不忍直视。这时候,化妆已经不重要了,家属强烈要求我们给老人“合嘴”。

面对这种情况,张小雅束手无策。这跟给遗体化妆完全是两码事,从来没人教她怎么做。她先试着在网上找答案,结果搜遍了各大网站,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让逝者的嘴巴完美闭上的方案。后来,不知道她从哪里找到了一本《遗体化妆师》的教材,但里面的内容空泛,根本不能运用到实际操作中。这让她很恼火。

一次,张小雅忙活了半天,还是没能把逝者的嘴巴合上。家属当场就发了飙:“你们这水平也太差了,连合个嘴都不会。”

小雅急得满头大汗,一个细心的家属怕她把汗滴到逝者的脸上,急忙掏出纸巾给她擦。

“我上次去广东的时候,看见人家‘合嘴’是用双手在面部来回按摩,嘴巴自然就合上了。”一个家属说起自己的见闻。张小雅也不知道真假,她来来回回给逝者按摩了20多分钟,结果嘴还是张着。

一个家属急了,拉长一张马脸,让张小雅走开,自己找来两个纸杯,叠在一起捏扁对折,做出一块4层的硬纸片顶在逝者的下巴上,虽然不够美观,但嘴巴总算是合上了。一旁的张小雅窘迫极了,低着头,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。

后来馆里开会的时候,张小雅提出不想化妆了:“我化不好,连合个嘴都不会,我去化妆就等于是给人家看笑话。家属不满意,影响馆里的口碑。”

“没有哪个人生下来就会,服从安排,先干着,我会找机会把你送出去培训。”领导说,这里是国企,要讲奉献,“你把这个工作干好了,以后评先进、评市劳模、享受政府特殊津贴,你都有机会……”

领导的话让我听了都有些心动,可还是不敢干张小雅的活儿。

散了会,张小雅找到我,要我帮忙:“你早上送灵去市殡仪馆火化的时候,帮我看一下,市殡仪馆的那些人是怎么‘合嘴’的。”

后来,我去市殡仪馆多次,但一直无缘得见他们给逝者“合嘴”的过程。我一问起来,那边的工作人员就神秘地笑。毕竟,我们两家在业务上是竞争对手,像“合嘴”这样的核心技术,他们不愿意告诉我也正常。

一天,在市殡仪馆化妆师的化妆箱旁,我偶然看见了一个弹弓模样的木质小叉子。我猜这可能是他们的“合嘴神器”,但又觉得在逝者的下巴上顶个叉子,不太雅观。

我把猜测告诉了张小雅,她睁大眼睛,难以置信:“这有什么技术含量?这和纸片顶有什么区别?还不如我的呢!”

说着,她得意洋洋地掏出一根木质小棒,晃动了几下:“怎么样,没想到吧?”

张小雅的一双眼睛笑成了弯月牙,平时不轻易露出的门牙全露了,右边的小虎牙也一不小心现了形。上班这么久,我从来没见过张小雅这样放肆地笑过。

她兴奋得像个孩子,详细地给我介绍这根木棒的用法——小棒以逝者颈部为支点,把下巴往上顶,嘴巴就能合上了。而这种小棒因为体积小,完全可以用衣领覆盖住,家属从外面看不到一点痕迹。

自从靠自己的研究解决了“合嘴”的问题,张小雅开始对遗体化妆这件事积极起来。那段时间,运来我们服务站的遗体以老年人居多,无论遇上什么样的情况,张小雅都会显得很耐心。

有的老人牙齿都掉光了,整个口部深深凹陷下去,面部仅剩一张皮紧绷在两边的颧骨上,张小雅就小心翼翼地往他们嘴里塞棉花,花很多功夫让老人的脸型恢复正常;

有的老人去世前在床上躺了几个月甚至几年,身上不但气味浓重,脸上更是脏得出奇,用沾上酒精的棉球轻轻一擦,雪白的棉球立马变成深色,张小雅会来回清洗多次,直到彻底弄干净才化妆;

还有一些老人是突发疾病去世的,通常牙齿会死死咬住舌头,面部和双唇都发紫,张小雅得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把逝者的嘴撬开,把舌头弄回原位,再把肤色处理成正常颜色……

化完妆,张小雅还会仔细检查,看逝者的头部是否摆正、两边的眉型是否对称、两边腮红的浓度是否一致,甚至腮红、口红的颜色和逝者的性别、年龄是否匹配,她都会提前考量。

再三修整完毕,张小雅就立正,对逝者行礼——弯腰90度,三鞠躬,这个举动常常让一些感性的家属落泪。看到家人原先狰狞、斑驳的脸,经过张小雅的手,变得整洁、安详,红光满面,家属们都非常感激,而张小雅得等到家属们“不需要修改”的答复后,才会默默离开。

同事们都笑张小雅傻——一个5分钟、10分钟就能搞定的活儿,她最快也要40分钟,难度大一点的,甚至要花1个多小时。我问她为什么那样用心,她只是笑笑:“既然化,就要给人家化好嘛!干了这一行,就要有起码的职业道德。”

即使张小雅干得好,领导还是不放心,总担心她哪天也撂挑子不干了。

一次开会,领导为了刺激大家去学遗体化妆,当场表态:“300元只是‘指导价’,400、500、600、800,由你们说了算,可以和家属自由议价。至于化妆提成,上调到10%。小雅化妆的时候是先用酒精清洗面部吧?300元,没有塞鼻孔、塞嘴巴的。”

领导还说,化妆这种事本来就应该由逝者的子女亲自尽孝:“如果他们不愿做,让我们的人来做,那对不起,我们帮他尽孝,收个1280也不为过。”

于是第二天起,服务站的价格公示牌上的化妆价格,就从“300元”改成了“300元起”。

领导这样做,背后也有难处。殡仪服务站是贷款修建的,那么大的场地,那么高的建造成本,那么多人工,每个月赚的钱却只够还银行贷款,领导经常为了收支焦头烂额。

此后,再遇到有需要化妆服务的,我们就通知张小雅来议价。可每一次,她都小心翼翼地报:“380”、“400”。

“你不会嘴巴张大一点,报680、800呀?”有时我恨不得敲她的榆木脑袋。

“你看人家就不是挺有钱的,怎么好收那么多?”她说。

没过多久,“心肠好,化妆不敢叫价”的张小雅就成了我们服务站里的一个笑话。我看她这样做,又敬佩,又不忍心。

一次,我们接来了一具肝腹水的遗体,腹部高高地鼓起来,像一座小山包。装进冰棺后,逝者的嘴巴、鼻孔还不断有液体溢出来,家属强烈要求化妆。

张小雅来了,我忙拦着她:“我给你讲价。”

我对家属说:“像这种特殊遗体,我们收费最低800,你如果想化妆好一点,那就是1200。”虽然没有做过遗体化妆师,但我知道,这种腹水的遗体很难处理,嘴巴鼻孔会不断往外渗液,有时一两个小时过去,都不一定堵得住。

“上回我一亲戚过世,你们不是才收400吗?”家属讨价还价,“少一点少一点,600怎么样?”

站在一旁的张小雅不断扯我的衣服,小声说:“好了好了,叫那么高,宰人家干什么?”

我夹在中间,哭笑不得。

谈好价格,张小雅开始处理。她先往逝者鼻孔里塞棉花,液体从嘴里流出来。她又塞嘴,结果液体浸透了鼻孔里的棉花,继续往外流。如此反复1个多小时,逝者身下的布都被浸透了,还是没有堵上。

“快给我想想,还有什么好办法没?我都快急疯了,脑子里一片混乱。”张小雅给我打电话求助。

灵厅里面的气味让人作呕,我赶紧戴上口罩。而站在遗体旁的张小雅似乎感受不到,还在紧张地忙活着。

我们走到一旁,商量出了一个方案——剪下一次性橡胶手套的手指部位,往里填棉花,然后在指套外面涂酒精胶,再往鼻孔里塞。只要指套和鼻腔粘在一起,液体就浸不透了。

这个办法效果很好,渗液的问题总算解决了。小雅洗净逝者的面部,就开始剃须,可半分钟过后,意外发生了——遗体的人中、下巴有血珠渗出来——刮胡子的刀片是新换的。

张小雅赶紧擦血珠,紧压棉球,可几分钟后棉球一松,血珠又涌出来,而且越来越大。如果伤口在其他部位还可以包扎,在面部该怎么办?!

更糟糕的是,这一幕恰好被家属看到了,他们开始指责张小雅。眼看张小雅处理不了,我对家属说:“患这种病去世的遗体确实不好处理,当初我就给你说过了。现在我马上拉到整容室去。不用担心,我们肯定会想办法处理好的。”

我拖来一辆推车,赶快把遗体运往整容室。张小雅在里面忙活了好久,最后想出用一种透明的液体胶封住渗血的毛孔。胶水风干之后,她在上面盖了好几层粉底,总算解决了问题。

这次意外,反而给了张小雅很大的启发。再遇到特殊的遗体,她都会提出要去整容室里化妆,不让家属围观了。那些皮肤水肿得发亮的遗体,她会先用管子把体内的液体抽干,剃胡子的时候也不再使用刀片,而是换上电动剃须刀……

张小雅对工作用心,大家都看在眼里。她不光化妆技术好,做告别仪式的时候,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把其他几个灵堂管理员甩出一大截,俨然已经成为我们服务站里“全能的人”了。

领导看重张小雅,专门送她去青岛,在一个殡葬行业的培训班里学习,学费6000多。学成归来,张小雅却很失望,对我说:“这培训班根本学不到一点真刀真枪的东西,完全是理论。在我们这儿根本用不上,白花那么多钱。”

我笑她:“又不是你自己掏的钱,你心痛什么?”

“可是,我真想学一点有用的东西啊!”

大家原以为张小雅见了世面,应该学会“喊价”了,可她却把自己化妆的价格越叫越低。她说自己培训的时候问了其他地方的同行,他们收费更低。

她这样做,领导干脆取消了她的“议价权”,改让灵堂管理员负责。管理员们根据家属的消费能力,“600”、“800”、“1200”随便喊价。

张小雅化妆的提成越来越高,但我从她犹疑的眼神中看出了不忍。有时候她会跟我抱怨议价的人狮子大开口,“人家的亲人刚走,本来都很伤心了,怎么可以再宰人家一刀?”

没过多久,见化妆有钱可赚,服务站里愿意学的人就多了起来。张小雅年纪轻轻做了师父,收了两个大男人当徒弟。

她把两个徒弟叫到面前,然后掏出一个本子,一本正经地给他们讲理论:

“遗体在整个葬礼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。在葬礼上给遗体化妆,和在婚礼上给新娘化妆一样重要。”

“遗体是葬礼的中心,给遗体化妆的时候,说白了,就是最后一次维护逝者尊严。如果我们草草了事,说明我们没有敬畏之心,化不好,家属也不会尊重我们……”

张小雅捏着本子讲,看得出是花了一番心思准备的,但两个大男人看着这个小姑娘,听着听着就笑了。

在实操培训中,他们先用活人当模特。张小雅耐心地教他们在擦洗的时候怎样显得不粗鲁,“合嘴”的时候怎么做才会显得自然……还有清洗、上粉、画眉、涂口红的具体步骤和细节。

两个徒弟毛手毛脚的,轮到他们操作的时候,总是三下五除二搞定。小雅手把手教了几次,仍没有多大的改变。

一次,张小雅下班后来了一具遗体,一个徒弟没等她来就独自上手。家属对妆容效果很不满意,但那个徒弟也不肯再返工。

逝者火化7天后,领导打电话回访,那个家属一下就来了气,说我们的化妆师叫价800,10多分钟搞定了。“嘴巴合不拢,一条眉毛画得像猪儿虫(毛毛虫),脸画得像个唱戏的”。

领导受了气,在周例会上点名骂张小雅,说她没把徒弟带好,“自己藏着掖着,舍不得分享出来”。

张小雅有苦难言:她懂的,她会的,已经全部都教了,徒弟不用心,可一个人内在的东西,又怎好去说道呢?

因为化妆漫天要价,选择这项服务的逝者家属少了,再加上两个徒弟抢业务,张小雅给遗体化妆的机会也越来越少。但我发现,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。

我问她,教会了徒弟,饿死了师父,作何感想?她笑着说:“机会得留给新人呢。”

我打趣她都快成仙成佛了,后来才知道,她是故意把化妆的机会让给徒弟的。因为,她恋爱了。

那段时间,一辆白色的小车总在下班的时候出现。张小雅收拾清爽,穿着长裙、披着长发,蹦蹦跳跳地上车。有一次,我好奇地问:“你男朋友真的一点不在乎你在殡仪馆上班吗?”

其实,这是我们这个行业的从业者都要面对的一个现实问题。自从认识以来,我就发现张小雅的朋友很少。不知道是因为性格内向,还是因为她从事的这份职业让人介意,她很少发朋友圈,除了偶尔转发一两篇殡葬行业的相关文章,就是一个人发呆、做菜、逛街……

张小雅笑了,说她男朋友一点都不在乎。我又问:“那他知道你不光干灵堂管理员,还兼职遗体化妆师吗?”

张小雅的脸色突然暗了下去,她摇了摇头说:“不知道。”

我们服务站开馆以来,“接待”的最大的领导是前市委书记。因为在ICU里长期插管,他的面额深陷,嘴巴大张,样子看上去很狰狞。家属表示:“要最好的化妆师,给他化最好的妆。”

当天恰好轮到张小雅休息,不在馆里。领导不放心让她那两个徒弟来,亲自给她打电话。

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,领导立即挂断,和我核对号码后重新拨过去,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。

“你找她什么事?”男人说张小雅刚下楼了,一会儿就来。

“你转告她,让她马上回馆里来。”领导说。

“她今天不是休息吗?”男人说话的功夫,张小雅回来了,接过手机。

“小雅吗?马上回来化一个妆,是前市委书记,要给他弄好一点……”领导在电话里吩咐了半天。

那天,我开车去接张小雅,她却迟迟没下楼。我打电话催,她总算下来了,带着一脸的怒气。好不容易休息一天都没落个清净,确实让人窝火。我跟她解释,确实是因为这次的情况特殊——很多人觉得,我们从事殡葬行业的人是服务死人的,但实际上,大多数时候,我们的服务对象却是活人。

张小雅是个明理的姑娘,没再说什么了,只是眉头紧锁,有些心不在焉。

这次化妆是在整容室里进行的。张小雅戴上口罩,穿上防护衣,戴上手套,准备开始工作了。结果刚拿起工具,手机就响了,她没接。手机又连响了3次,她脱下手套,拿起手机:

“什么事?”

“对,我是在给死人化妆。”

“对不起,我是没告诉你。我必须要把他化完才能给你解释……”

她挂断电话,重新戴上新手套,坚持把妆化完了。等人走出整容室的时候,我看到她的眼中有泪光。

我们把化妆完毕的前市委书记装上推车,缓缓推到服务站最大的豪厅里。他安静地躺在冰棺里,脸上的狰狞不见了,还泛着淡淡的红光。张小雅的手艺再次获得了家属和领导的肯定。

张小雅要我送她回去,我在路上忍了好久,最后实在忍不住,问:“你男朋友知道你给死人化妆了?”

她的笑容有些苦涩:“是的,他刚才全知道了。他让我接电话,因为好奇领导找我什么事,就按了一下免提。虽然我一直瞒着他,但我知道,总有一天是瞒不住的。”

“好好给他解释,干这个真的没什么!你看你,每次手套都戴两层。”我安慰她。

“在殡仪馆上班,他可能不介意,可是我这双手是碰过死人的,估计他一时半会接受不了。”张小雅说。

我自己曾在网上看到一些有关“遗体化妆师”的讨论,好多人都表示,没法接受爱人干这个职业,其中有一个人评论说:“想想每天晚上抱着你的那双手,平时都在摸……”当时,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,再也看不下去了。

3天后,老领导的追悼会上来了很多人,市里大大小小的领导也几乎全到了。服务站要求全体员工到岗,唯独不见张小雅。我问灵堂组的同事,他们说,张小雅感冒请假了。

后来,一位同事去看张小雅,回来后告诉我,她失恋了,“眼睛都哭红了”。我想安慰张小雅,但想了半天,却想不到合适的语言。

病假结束,张小雅回来就提出要辞职,任凭领导怎么挽留,她还是坚持要走。

2018年9月底,小雅离开了殡仪服务站。临走前,服务站扣了她差不多1个月的工资,理由是花钱送她去培训,结果她学会了,干了1年就要走。

我在微信里问张小雅为什么一定要离开,她发来几张笑脸:“因为待下去,真害怕自己嫁不出去。你知道的,我本就相貌平平。”

张小雅年轻,人生还有很多种选择。我知道,就算她认可遗体化妆师这个职业,如果身边没有足够多的人支持她、尊重她、鼓励她,她确实很难支撑下去。

“可以馆内内部消化嘛!”我打趣说。

“别逗了,你没发现,馆内上班的男同胞全是结过婚的。”

我歪着头想了一下,还真是。

转眼间,张小雅已经离开几个月了。那天,一个家属问:“先前化妆的女孩子,收费低,化得又好,怎么不见了?”

“她走啦!不化啦。”

“可惜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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