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终于摆脱了吸毒的父亲…… – 分享日记

他终于摆脱了吸毒的父亲……

2018年年末,大三期末考结束后,回到宿舍还没坐稳,就接到了杨子的电话,他上来就说:“孟守成,他死了。”

“死了?”我整个人都绷了起来,孟守成是扬子他爸。

“派出所民警刚刚联系我,说孟守成死在祠堂里,已确认是自杀,让我回去认领尸体。”杨子很轻描淡写地说着,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,“我今天下午回来,你考完的话,就跟我一起回去吧。”

我怔在桌前,但转念一想——孟守成的死,对杨子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?

当天下午,杨子就从广州赶回兰州,我和他一同回了老家。杨子很快把孟守成的尸体认领回来,第二天就举行了葬礼。前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,我见到了孟守成的前妻、杨子的母亲唐晓莲以及他姐姐孟玲。

葬礼结束后,我邀他们母子三人到我家吃饭(祖上有训,家中有丧事者,三日内不得生烟火)。期间,他们与我说起孟守成的生平,除了感慨和哀叹,就只剩下无奈……

1

杨子原名叫孟杨,家里还有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孟玲。杨子还未出生时,他的父亲孟守成就举家迁到了新疆乌鲁木齐谋生。

村里对于孟家迁走,还有一种说法——我们村位于甘肃西南部,自然条件差,人们生活相对贫苦。自80年代中期以来,部分人为改变命运开始涉足毒品。县里、镇上,毒品一度泛滥成灾,不少人纷纷跌足。其中有些理智的人,为明哲保身,就带着妻儿老小远走他乡,孟守成或许也是其中之一。

到了乌鲁木齐后,孟守成先是在工地打工,妻子唐晓莲在工地食堂做饭,夫妻俩一起赚钱养家糊口。1999年杨子3岁时,孟守成夫妻俩用打工存下来的钱盘了家小饭馆,日子慢慢好了起来。第二年,孟守成带着妻儿回来过一趟老家为老母亲送葬,没待几天,葬礼一结束,一家人便又回到乌鲁木齐。

唐晓莲说:“原本以为会在那个瓜果飘香的地方生活一辈子,没曾想最终还是没能摆脱那脏东西,又回到了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。”

按唐晓莲的话来说,2004年“是我们一家的转折点”。

这年,孟守成的发小孟冬,说自己不想待在老家,怕一不小心“着了毒品的道”,想来乌鲁木齐借住,让孟守成给他安排个落脚的地方,找到工作就搬出去。孟守成念及旧情,也知道近几年来一起长大的“兄弟”们,一个个接二连三地涉毒入狱,想着能帮一个则是一个,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。

唐晓莲却不同意,她很怀疑孟冬这次来的目的,“要是孟冬吸毒或贩毒了,他来我们这儿可能只是为了躲事儿,那我们可就是包庇犯”。

孟守成却拍着胸脯保证:“我们一起长大的,我相信他,他不会骗我的。”

这年5月,孟守成从车站把孟冬接回了家。孟冬一脸倦色,只带了一个黑色行李包。唐晓莲虽是不满,但地主之谊还是要尽的,做了一桌子好菜招待这个从老家颠沛而来的朋友。家里只有俩房间,吃饱喝足后,孟守成要带孟冬去住宾馆,孟冬却说,“在家里挤挤就好,没必要破费到外面住”。孟守成见他死活不想去,只得让妻子跟两个孩子睡一屋,他和孟冬睡一屋。

半夜,唐晓莲偷偷把孟守成叫到卫生间,很担忧地问:“他真的没有什么问题吧?”

孟守成再次拍着胸脯,信誓旦旦地说:“他是我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兄弟,能有什么问题?再说了,就算是有什么问题,他也不可能害我的,你就放宽心吧!”

接下来几天,孟冬都窝在孟守成家里,没有一点要去找工作的迹象。开饭馆的孟守成夫妇一天到晚基本不在家,孟玲和杨子放了学也到饭馆,直到打烊才跟父母一起回家。

孟守成劝说孟冬出去找份工作。逼迫紧时,孟冬也“不好意思”,出去找过工作,但不是嫌弃人家薪水低,就是抱怨工作环境不好。孟守成劝慰他说,都是农村出来的,要求可不能太高,但又怕伤了他的心,让他别灰心,慢慢来。唐晓莲虽然很不待见孟冬,但碍于丈夫的面子,也就不好说什么。

就这样,孟冬在孟守成家猫了半个多月。

有天,孟冬出去遛弯,直到凌晨才回来。孟守成发现他随身携带的行李包不见了,问他,他含含糊糊转移话题,一个劲儿地邀请孟守成去唱K,说要感谢孟守成这些天来对他的照顾。孟守成安分守己,很少去那种风月场所,知道孟冬没钱,去了也是他买单,所以更不想去。

孟冬似乎看出了孟守成的顾虑,忙说自己有钱。孟守成很疑惑地问他哪儿来的钱,他也不回答,只是一个劲儿地叫他别担心钱的问题。

盛情难却,孟守成瞒着熟睡的妻儿,跟孟冬去了KTV。接下来一周,孟守成都是等到妻儿熟睡后,就跟孟冬偷偷出门,次日上班前才回来。饭馆营业后,有几次孟守成都是萎靡不振,上菜的时候端错了好几次;还有几次却是神采奕奕,一点儿都不像熬夜闹腾的人。

又过了半个月,孟冬突然说是家中老母病重,他要回老家看看。孟守成似乎很不情愿他走,一直挽留。唐晓莲倒是巴不得他赶紧离开,好恢复正常的生活。

“那时候,我以为他只是好面子,才假装挽留孟冬。可孟冬走后我才发现,他那是上了‘孟冬’的瘾,已经离不开他了。”唐晓莲叹息道。

那之后,孟守成几天不去“KTV”,就涕涎俱下,浑身上下奇痒难忍。想着以前村里那些瘾君子的样子,他知道自己这是着了孟冬的道,可具体怎么染上毒品的,他自己也不清楚。

“他怎么能知道,像个傻子一样,孟冬说什么他都信,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、喝什么,一点防备都没有!”唐晓莲很气愤地说。

2

2005年春节刚过,背井离乡已有10年之久的孟守成一家,突然回到了老家。

村里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“衣锦还乡”,但唐晓莲清楚,回来是实属无奈:孟守成染上毒品后性情大变,犯起毒瘾来还会对她和孩子施暴。才半年时间,孟守成为了吸毒,不仅败光了夫妻俩这几年来省吃俭用存下的钱,还不顾唐晓莲的反对,把店面盘了出去。唐晓莲大闹过,但没什么用,也想过带孟守成去自首,可丈夫非但抗拒,还扬言如果她再阻挠他“潇洒”,就要跟她离婚。唐晓莲自己无法负担得起一家四口在乌鲁木齐的生活,不得已,这才回到了老家重新务农。

回家后,唐晓莲第一件事就叫上孟守成去找孟冬算账,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算计孟守成。结果去孟冬家的半路上,就听说孟冬前两个月因运毒、贩毒在云南边境被捕。据说,警方还有孟冬在去年5月携带大量高纯度海洛因潜入新疆贩卖毒品的证据。

“他这种畜生就应该被凌迟处死,只判他无期,太便宜他了!”讲到这儿,唐晓莲怒不可遏地骂道。

而我和杨子,就此认识了。

这年3月,杨子转学来我们班。刚来时,他面庞白净,衣着得体,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,在我们一群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中,显得鹤立鸡群。

熟悉了后,他经常邀请我到他家玩。在他家,我见到了清瘦的孟守成、干练而温和的唐晓莲以及聪明伶俐的孟玲。那时候,这个完整的家庭看起来其乐融融,着实让人羡慕——在我们村,很少有家庭是完整的,吸毒和贩毒相辅相成,因毒品而妻离子散、家破人亡的人数不胜数。男人被捕,女人守寡,于是,我们村就被外人称作“寡妇村”。

不过这美好的假象很快就湮灭了——3个月后,孟守成在镇上一家舞厅的包间里参与聚众吸毒,被派出所民警当场抓获。派出所法制科认定他为“严重成瘾”,将他移送至市戒毒所强制戒毒1年。

唐晓莲听说孟守成被捕的消息后,差点昏了过去。不过,她很快振作起来——两个孩子就要放学回来,她不想让他们知道父亲“进去了”。

连着几天都不见父亲的身影,杨子便向母亲打问。唐晓莲遭不住他的询问,骗他说:“你爸去城里工作了,一年后就会回来。”

孟玲在村民的指指点点中,很快知道父亲被捕的实情。但唐晓莲不让她告诉杨子,她也就瞒着。而天真的杨子,信了母亲的话,开心极了,以为自己又能回到城里读书,还高兴地跑来,跟我们说,他就要回到城里去了。

孟守成兄弟3人,排行老二。他大哥18岁起就吸毒,曾被强制戒毒过,就在孟守成被抓的前两年,又因贩毒罪被判刑7年。他弟弟做动物毛皮生意,惨淡经营,上有两个老人需要照顾,下有两个孩子需要抚养,所以也没有经济能力再去救济唐晓莲和侄女侄子。

唐晓莲只能下田种地,日子过得很紧巴。才一年过去,杨子就不再是那个衣着得体、长相白净的少年,而是跟我们一样整日与黄土为伍。

那段时间,地方上禁毒力度加大,我们小学里多次开展禁毒系列知识教育,镇上、村里,随处可见禁毒标语,大人们天天闲言碎语,杨子也很快就知道了他爸到底哪儿去了。伙伴们常在他面前嘲笑他说“你的爸爸是个烟鬼”,杨子为此还常常和别人打架,只是每次都是他在落败后哭着鼻子灰溜溜跑回家。

大概11个月后(减了20多天),孟守成从戒毒所出来了。

出来那天,唐晓莲从娘家借了些钱,找了辆车,带着两个孩子去接丈夫。她给孟守成置换了一身新衣服,还摆了一桌酒宴,给他接风洗尘。

回到家的孟守成面色红润,整个人胖了不少,看起来“恢复”得不错,也安分了很多,除了下地干活,很少出门。没过多久,孟守成另一个发小李非来找他,唐晓莲担心“来者不善”,便拉着两个孩子堵在门口,说孟守成不在家,不让对方进门。

李非站在门口大喊孟守成的名字,孟守成闻声从屋里出来,示意唐晓莲带着孩子回房间。唐晓莲在门缝里看到,李非先是很热情地握住了孟守成的手,嘘寒问暖,接着就凑到孟守成耳边,不知说了些什么。孟守成先是神色一紧,接着回头看了房门一眼,一脸愤怒地甩开李非的手。李非也不再说话,只是看着他,诡异地笑。半晌之后,孟守成紧绷着的脸慢慢舒展开来,仿佛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,随后便跟着李非出了门,往村口走去。

那天孟守成很晚才回家,回来时俩孩子都睡着了。唐晓莲问他李非找他做什么,他神情忧郁,整个人好像虚脱了一样,也不回答,嘴里喃喃重复着:“我这辈子算是完了,我这辈子算是完了……”

唐晓莲紧张起来,继续追问,孟守成却突然就变了脸,怒目圆睁地告诫唐晓莲,让她别管。唐晓莲看着愤怒的丈夫,隐隐猜到了些什么。

接下来,李非每隔几天就要来找孟守成一次,让他帮忙“送东西”。送什么,唐晓莲怎么问,孟守成也不说。他有时很亢奋,有时又像患了病一样长时间卧床不起,面色渐渐萎黄。

后来我听说,李非为了让孟守成帮他们运毒,拿杨子和孟玲威胁他,说孟守成要是不帮他们,他就让两个孩子也像他一样染上毒品。孟守成想过报警,但他知道李非这帮亡命之徒敢说敢做,他们进去了,他们的家小、同伴还在,他不能拿两个孩子冒险。

3

李非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出现,唐晓莲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。

一天,她正在做饭,孟守成突然像发了疯似地跑进来管她要钱——孟守成被捕后,家里的钱财都由她保管,平日里也担心孟守成会再去吸毒,也不怎么给他钱——唐晓莲照旧不给,孟守成就直接抢走了小500块,发疯似地跑了出去。

晚上回来时,他很是亢奋。唐晓莲责问他是不是又去吸毒了,孟守成显然还在“嗨点”上,迷迷糊糊中,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,责令她别多管闲事。

“我是俩孩子的妈,你说我管不管得着?”

孟守成的脸立马阴沉下来,几近怒吼着说道:“别跟我提孩子!你别跟我提孩子!”

“从他第一次对我动手开始,我就知道他变了。我知道他不是自己要吸毒,是被人害了,起初尝试着理解他,可是他不听劝,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动手,把我的心都给‘打’没了。要不是因为这俩孩子,我早就跟他离婚了。”唐晓莲边说边叹气,还用愧疚的余光打量了下坐在旁边的杨子。

再次染毒的孟守成,变得游手好闲起来,整日跟村里的那群“烟鬼”混在一起,让拮据的家里雪上加霜。在家里,他动不动就和唐晓莲吵架、动手,有时是为了要钱,有时只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。有时我去找杨子玩,他也会冲我们发火。

唐晓莲想帮丈夫戒毒,她找来公公和小叔子,趁孟守成睡着将他牢牢捆绑住,用铁链将他锁在椅子上。唐晓莲说:“我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,但总比他再被抓进去的好。他当时或许也很想戒掉毒瘾吧,最起码我们绑他的时候,他没反抗。”

头一天两天还好,到第三天,孟守成毒瘾大发,眼泪鼻涕口水直流,疼痒难忍,竟生生咬破了自己的舌尖。唐晓莲于心不忍,又将铁链解开,还把家里仅剩的500多块钱拿给了他。

不久,孟守成就被人举报了——他再次被强制戒毒1年。“幸运”的是,替李非运毒的事没被发现。

唐晓莲去找李非算账,当着李非的面,抡起锄头就砸他新买的轿车。李非也不心疼,只是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她,任她砸。李非的老婆跑了出来上前阻止,大骂唐晓莲是泼妇。唐晓莲气不过,想上去动手打她,却被李非一把推倒在地:“撒泼撒够了没?撒够了就回家!老子没工夫陪你玩!”

唐晓莲瘫在地上,看着坏笑着的李非,一字一句地问:“你们为什么要让他吸毒,这样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?”

李非一屁股坐在被砸烂的引擎盖上,点了一根烟,抽了几口,然后把烟头扔到她前面,收起笑脸,面目狰狞地说道:“为什么?你不知道?你不知道就去问问他!”

这倒把唐晓莲问愣了——他这话问的,怎么搞得好像是孟守成的不是呢?

后来唐晓莲到戒毒所探望孟守成时,问及此事,孟守成沉默了。

原来,2000年他们回来给老人送殡时,孟守成曾当众高谈阔论毒品的危害,说毒品就是害人精,无论吸毒、贩毒都是可耻的,还一脸讥讽地把村里挂了号的贩毒者都骂了个遍,还说,“我要是知道谁贩毒,谁祸害别人的家庭,我就去公安局举报他们,我不能任由毒品在这里泛滥,荼毒我的家人!”

据唐晓莲形容,孟守成在戒毒所说这句话的时候,仍是一脸慷慨激昂、义愤填膺的样子。

可是孟守成不知道的是,那个时候,像孟冬、李非这些和他从小耍到大的“兄弟”,也已经偷偷开始吸毒、贩毒。他的说辞触碰了他们的痛楚,让他们觉得被冒犯、瞧不起,再者,他在新疆安逸幸福的生活,也让这些“刀口舔血”的人分外眼红——因此,拉孟守成下水,也变成他们那样的人,才能让他们心里平衡。

临走前,唐晓莲告诫孟守成,以前他是迫不得已,但如果这次出来之后他再复吸,她就和他离婚。

孟守成透过玻璃窗,频频点头,发毒誓说再也不吸毒了。

4

孟守成第二次从戒毒所出来是2007年夏末收麦的时候。他回到家当天就拎着镰刀下地,唐晓莲心疼他,让他回家休息。他不回,挥着镰刀,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。

唐晓莲有些欣慰,因为眼前的这个孟守成,就是曾经那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。杨子和孟玲也很开心,因为他们熟悉的那个爸爸终于回来了。

“或许是我的离婚威胁起到作用了吧,他又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。”唐晓莲说完这句话,顿了好一会儿。

麦子收完后,就是农闲时节。孟守成多半时间都待在家里,偶尔出去走走,路上遇到村里的年轻人,都会避开。李非听说孟守成回来后,曾多次来找他,但都被唐晓莲拒之门外。至于他们在外面有没有碰面,没有人知道。

有天早上,孟守成突然跟唐晓莲要钱,说自己要去买身衣服。唐晓莲迟疑了会儿,最终还是把钱给了他。孟守成拿了钱便出门了,当晚在娘仨睡了之后才回来。

第二天外面还朦朦胧胧的时候,唐晓莲就醒了,怎么也睡不着,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事。隐约中,她听到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自后墙传来。这时,旁边的孟守成突然惊醒,一声不响跳了起来,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往外跑。

孟守成还没跑到房间门口,就被冲进来的警察摁在墙上。杨子也被吵醒了,睡眼惺忪中,他透过窗看到父亲被警察拽了出去,手上戴着白亮而刺眼的手铐。唐晓莲穿好衣服,泪眼婆娑地跟了出来,孟玲也伏在房间门口看着这一幕。

杨子怕极了,他呆呆地跪在窗前。孟守成还在极力反抗,他艰难地回过头来,看向杨子的方向,眼眶红红的。

“我不知道当时他的眼神包含了什么,如果是爱,那么这样的爱我不要也罢。”杨子面无表情地说。

孟守成这次被抓后,杨子有一周没来上学,趁周末有空,我去他家找他。刺眼的阳光下,唐晓莲无精打采地坐在庭院里,眼中泛着泪光,杨子和孟玲围在她的左右,手足无措的样子。

那天过后,杨子和孟玲又来上课了。几天后,唐晓莲到学校给两个孩子请了假,杨子又有几天没来学校。

周末我再去找他时,他正呆呆坐在院子里,双手抱膝,眼睛望着天,神情忧郁、落寞。我走近时,他突然跟我说:“我妈要走了,我们的家就要散了!”

原来,请假的那几天,唐晓莲带着他们姐弟俩到戒毒所探望孟守成。唐晓莲责问孟守成为什么复吸?孟守成摇头苦笑,不说话。唐晓莲大骂孟守成狗改不了吃屎,还骂他是“烟鬼”,跟他提了离婚。

孟守成不同意,就丢下一句“离婚?你想都别想!”头也不回地回了监房,连两个孩子都没有瞧上一眼。杨子和姐姐手牵着手,僵硬地站在母亲身后,没有说话。

唐晓莲说,这样的日子她再也没办法过下去了。她托人拟了离婚协议书送到戒毒所,可孟守成死活不签字。唐晓莲就到法院起诉,鉴于孟守成“三进宫”,法院很快便判了离婚——杨子被判给了唐晓莲,但他坚决不跟母亲走。

“孟守成进去了,唐晓莲又要走,我们姐弟俩只能相依为命,谁也不能离开谁。”也是从这儿开始,杨子对父母的称谓变了,开始直呼父母的名字。

一旁的唐晓莲听他这么说,微微低下了头。

唐晓莲离开时,杨子读五年级,孟玲读初一。杨子变得沉默寡言,放了学也不回家,经常坐在操场角落里的双杠上托着下巴发呆。

在我们这个“寡妇村”,孟守成这样的男人不少,但大多数的女人都会为了孩子忍辱负重,苦苦守候。相比之下,杨子肯定觉得唐晓莲不爱他们。

杨子的叔叔把姐弟俩接回了家,1年后的夏天,孟守成出来,他们又搬回了家里。

或许是受离婚的打击,这次出来之后孟守成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:既不多说话,也不干活,对两个孩子不管不问,整天除了吃就是睡,整个人精瘦得跟猴儿一样。有时孟玲饭做得晚了,他就开始闹,撒泼,责问女儿“为什么不给我饭吃?难道你也不认我这个爸爸?”活脱脱像一个疯子。

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,14岁的孟玲主动提出休学,“等家里情况好些了她再回去上学”。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明白,她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教室了。

那年庄稼地里的产量格外好,杨子家的地里有叔叔帮着种,收了15袋玉米和8袋小麦,都堆在杂物房里。11月时孟玲去杂物房找东西,发现小麦少了好几袋。她以为家里遭贼了,正准备喊来杨子商量该怎么办时,孟守成摇摇晃晃地从外面回来了。

孟玲跟父亲说丢了几袋麦子,也不知道被谁偷了。孟守成却回了一句:“什么叫偷?自己家的东西能叫偷嘛?”

孟玲突然明白了什么:“你……去吸毒了?”

听到这话,孟守成好像清醒了过来,一下跪在女儿的面前:“不是我想吸,我是真的没有办法,他们吸,我也就跟着吸了。我控制不住我自己,脑子一直有个声音跟我说,‘就一次,就一次,让自己再爽一次’……我真的没有办法啊,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,爸爸求求你,不要抛弃爸爸……”

孟玲知道眼前这个叫做“爸爸”的男人无药可救了,于是撇下孟守成,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。

“对于我来说,读书是我改变命运最大的希望,为了这个家,我放弃了这个机会,他不明白也就算了,居然还偷家里的粮食买‘白粉’,那可是我们过冬的粮食啊!”孟玲提及往事,声音颤抖,眼中带泪。

那天傍晚时分,孟守成在下村口的桥下被警方抓获,同时被捕的还有正在卖白粉给孟守成的李非,缴获的毒资是半袋小麦——这事在村里传开后,成了孟守成最大的笑柄。

我向孟玲求证是不是她去报的警,孟玲冷笑不语。

鉴于孟守成屡教不改,这次他被移送到兰州某个戒毒所强制隔离戒毒了2年。孟玲和杨子又住进了叔叔家里。

听到消息后,唐晓莲回来看两个孩子,还给他们带了很多吃的。她说自己就要结婚了,还邀请他们出席她下个月的婚礼。

孟玲拒绝了,她不想让妈妈的新任丈夫因为他们姐弟俩的存在而感到不愉快。

5

2010年,县委县政府认为本地经济落后是引发毒品问题的主要原因之一,于是有关部门招商引资,在镇上开办了一家面粉厂,主要用于接纳出狱后的毒贩,一来是解决他们的基本生活问题,二来是集中管理、集中教育,从而降低吸毒、贩毒率。

我上初二那年,孟守成又从戒毒所回来了,去了面粉厂上班。杨子和孟玲也再次搬回了家里。

老旧的土坯房两年没住人,又破损了许多,墙体都有坍塌的迹象,勉强还能住人。

孟守成到面粉厂上班后,整个人精神了很多,每隔一段时间就到派出所进行尿检。起初一两个月里,他的行为毫无异常,只是和孟玲的相处有些尴尬——孟玲对父亲上次被抓的事只字不提,孟守成也什么都不说,父女之间就像结了仇一样。

杨子的爷爷筹谋着再给二儿子“找个伴儿”,一来方便照顾他,二来可以缓解孟玲持家的压力。对这个提议,孟守成欣然同意,杨子和孟玲也并无异议,“要是再婚能让孟守成不吸毒,那对我和姐姐来说就是天大的恩赐”。

新阿姨叫赵小红,是隔壁村的,因前夫贩毒坐牢离了婚。媒婆跟她说,孟守成之前虽吸过毒,但已经洗心革面,现在是大好人一个,还安排俩人见了个面。孟守成那时面相上也精神,赵小红很满意,便答应了这桩婚事。

婚后,孟守成表现倒还正常,每天按时上下班,每个月发了工资,他会上交一部分给赵小红用于家用;剩下的留给杨子和孟玲——尽管孟玲不接受。

赵小红对杨子和孟玲在生活起居上照顾得很好,姐弟俩也体谅后妈,很多事上都顺着她。孟守成不吸毒的时候,温文尔雅,倒也像个谦谦君子。虽然生活质量不高,但也平静。

“那段时间,我真的以为我们就可以那么美好地过下去,但天不遂人意……”杨子依旧面无表情。

2011年4月,毫无征兆,孟守成又因吸毒被捕,再次强制戒毒了2年。

孟守成出事后,赵小红大骂杨子的爷爷和媒婆是骗子,果断离婚。作为补偿,杨子的爷爷东拼西凑凑了1万块钱给她,还一个劲儿地跟她道歉。杨子实在无法理解父亲反复吸毒的行为,既无奈又生气:“他妈的,我就想不通,他屡次三番吸,毒品真有那么难戒吗?搞得我也想尝尝,看看它有什么魔力,把孟守成祸害成这个样子。”

姐弟俩不得已又住进了叔叔家里。可叔叔生意上被人骗了钱,也拮据起来。虽然叔叔想让杨子读完初中,但杨子决意辍学去打工。他去了广东东莞,谎报了年龄,在一个饭馆打杂——15岁的少年,就此走上了社会。

有两年,杨子没有回过家,也不再跟我联系,直到2013年春节,他才回来——因为孟玲想结婚了。

孟玲处了对象,已经一年多了,叫顾长明,比她大2岁多,人很清癯,看起来也老实,对孟玲很好,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不抽烟不喝酒,更不染指毒品。杨子当然同意,他想姐姐早点结婚不再寄叔叔篱下,过自己的日子,再说,能摆脱这个“乌烟瘴气”的地方,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?

对于姐姐结婚这事,杨子格外重视,他打电话给唐晓莲,征求意见,唐晓莲也无异议。这时,孟守成也到了刑期,再次出了戒毒所。出来那天,杨子雇了辆车去接他。在回家的路上,他多次提醒孟守成,说姐姐要结婚了,让他安分些。对于女儿的婚事,孟守成不说好,也不说不好,让他们自己丈量:“你们姐弟俩商量,你们觉得好就好。”

顾长明知道孟玲家的情况,心疼她,便让婚礼一切从简,走走形式就成。但杨子却不同意,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,不能因为孟守成的缘故,而让姐姐的婚礼显得寒酸,姐姐丢不起这个人,他也丢不起——他要给姐姐办一个体面的婚礼。

杨子拿出在饭馆打工两年的积蓄,还从唐晓莲那儿要了些钱(杨子说是“借”的),给姐姐购置了一份嫁妆。他很认真地跟孟玲说:“姐,你的苦日子到头了,以后一定会很幸福的。”

孟玲抱住弟弟,唏嘘着说: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
跟之前每次放出来一样,孟守成那段时间又很安分,除了忙孟玲的婚礼,就在家待着基本不出门。婚礼前一个星期,杨子给了孟守成1000多块钱,让他给自己买身体面的衣服,别在婚礼上失了姐姐的面子。

可杨子万万没想到,这些钱再次成了父亲复吸的“毒资”。那次孟守成吸完毒后,脱光了衣服,疯疯癫癫地在舞厅跳舞,然后又被人举报,被捕,戒毒2年——后来在孟守成的葬礼上,我听村里人说,每次举报他的人,都是本村全家老小都在吸毒的孟建鹏(因为举报会有奖金)。

孟守成在女儿婚礼前的这场闹剧,让满心欢喜准备婚礼的孟玲在男方那边抬不起头来,也成了压垮她和孟守成父女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婚礼如期举行,当天,杨子请了很多人来助兴。唐晓莲也以新娘母亲的身份前来,她穿着一套得体的浅粉西服,看上去更加年轻了。迎亲车队驶来,杨子挽着姐姐上了婚车,唐晓莲跟在身后。孟玲笑着,杨子也笑着,笑着笑着,眼泪就出来了。

之后,杨子叫上我去了趟戒毒所,他没有探望孟守成,只是在他的户头留了1000块钱,然后就去了广州,跟着一位老板跑业务。

2014年,杨子拉出来单干,自己招了一帮人,招租开店。他每天很忙,挣的钱越来越多。期间,村里有人到广州曾联系过他,但他谁都没待见——他怕,怕孟冬、怕李非那样的人。

6

离孟守成第六次出狱还有一周时间时,杨子赶回老家。

接孟守成出狱前一天,杨子到我就读的高中来看我,顺便邀我陪同他去看唐晓莲。他说:“姐姐铁了心要和孟守成断绝关系,我要是再不管他,恐怕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。在外头这几年,我想了很多,他再怎么混蛋,也都是我爸,这关系没办法割舍。要怪只能怪我命不好,摊上这么个爸。说句没良心的话,我倒希望他在里面,这样我也心安很多,不用再担心他什么时候又被抓了进去。”

唐晓莲再婚后,和新丈夫到了市里打工,一开始是洗碗妹,接着是服务生,后来成了后勤主任,现在都是大堂经理了。

他们母子俩相见时,我没有从杨子那儿感觉到太大的情感波动。唐晓莲带我们到别的餐厅吃饭。饭桌上,母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,气氛比孟玲结婚那会儿差了许多。饭吃到一半,杨子突然说了句:“你当初要是没跟孟守成离婚该多好。”他看着唐晓莲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起码我们还有个家。”

唐晓莲放下筷子,刚要说些什么,杨子又说:“不过这样也好,否则,孟守成真的把我们一家人弄得‘精分’,你的选择是正确的。你有时间了多关心关心姐姐,她才是最需要被关心的,我已经无所谓了。”

听到儿子说“无所谓”,唐晓莲眼中泪光闪烁,嘴唇微颤,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。或许,她早就料到了会有今天这一幕,只是给杨子夹菜,尴尬地笑着说:“多吃点。”

接孟守成出狱后,杨子在家待了一个多月,其实也是守着孟守成。这一个月里,孟守成很老实也很安分,没有任何不正常。

家里几年一直没住人,墙体坍塌了些,下雨时屋顶还会漏雨。杨子找了些工人,把破旧的老家简简单单翻修了下,不至于让孟守成“风餐露宿”,然后便回了广州。他回去之后,孟守成也安静了有一年之久。

第七次听说孟守成吸毒入狱是在我高考之后:他先是借钱吸毒,借不到就骗钱,骗钱的套路被识破后他就开始偷、抢,还被人打了一顿;偷抢不成后,他便想着卖了自家宅基地,不过还没来得及卖,就被捕了——这事幸亏没成,否则杨子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。

上次出来之后,孟守成在村里一直是独来独往,没有人知道他怎么又吸了毒。我打电话跟杨子说这事时,杨子很淡然,就像没事的人一样:“不用管他。”

“你家的宅基地差点没了,也不用管啊?”

“我想管也管不了啊。孟守成没死之前,那是属于他的东西。没了不是更好么,我也不用再回来……”杨子很快以有业务为由挂断了电话。

我愣在原地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孟守成这次被捕,还是被强制戒毒2年。听村里人说,派出所民警都对孟守成这种人无可奈何,“我们抓了又能怎么样呢?他都成死皮(西北方言,无赖的意思)了,戒又戒不掉,无非就是在里面待个一两年,出来后又继续吸,再被逮进去,如此反复。如果不是有人举报,我们还真懒得去抓他了。”

这期间,杨子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恋爱。他在广州认识了一个女孩,俩人迅速坠入爱河。杨子在爱情中觅得了久违的“关爱”和“呵护”,所以特别珍惜这段弥足珍贵的感情。谈婚论嫁时,杨子思前想后,还是诚实地将家中这十几年来的事情一一告知女孩的父母。果不其然,女孩的父母很决然地以“你们不合适”为由拒绝了女儿跟杨子的交往。

一开始,女孩还很执拗地选择跟他在一起,但她的父母以死相逼,无奈之下,她只好忍痛和杨子分开。

这是杨子心里最深的一道疤,比起孟守成吸毒、唐晓莲抛弃以及被人所诟病的伤疤更深、更疼。这件事,杨子只在微信上和我说过一次,后来无论怎样,他都不再提起。

“有时候我真想杀了孟守成,他虽是我爸,可因为他,我们不知遭了多少罪,挨了多少白眼。”杨子愤愤说。

2018年10月,听我妈说,孟守成又出来了。这次杨子并没有回来去接他,只在当天发了条朋友圈:你一日不终结,我的世界将一日不继续。配图是暗黑的背着镰刀的死神。

而后,不到两个月的时间,孟守成就自杀了。

警察告诉杨子,孟守成死前曾犯毒瘾,因痛苦难忍而用头部撞向祠堂的石柱(尸检报告中有写到孟守成的头部损伤严重),而后用刀割了脖颈处的大动脉,流血身亡。但村里人说,孟守成自杀的前一晚,有人曾让他看了杨子发的那条朋友圈(孟守成只有一部老年机,没有微信),孟守成当时并没有任何异常,只是憨憨一笑,跟人打趣称儿子“指不定说谁呢”,然后隔天便自杀而亡。

后记

去年11月,23岁的杨子翻新老家,修了两间房,然后结婚了,妻子是通过相亲认识的。他说他想有个家,不要再流浪了。

结婚那天,我出席了杨子的婚礼。婚礼上,他穿着一袭白色礼服,头发打理得有模有样,整个人意气风发。

他接待宾客时彬彬有礼,着实像个成熟的大人,或者说——他早就已经是一个大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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