贼的道德…… – 分享日记

贼的道德……

小偷

一月十五号,接近睡觉的时间,号门突然打开,文东进来了,管教和副所长都站在门口。

“链,都打架了干嘛不链,这不是规定嘛!”文东说,他摇晃着脑袋,像是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。接着,他被拷走了。几分钟后,他被戴上手铐脚镣,拴在墙上的铁环中。

和其他犯人30平米的活动范围相比,现下,他被压缩到直径不到10公分的范围,未来3天都将如此。

他打了4区8号的广东仔,广东仔是因为碰瓷,被判诈骗罪进来的。“实在可气!”东哥说,他打广东仔是要教教他怎么做人。

广东仔仗着自己明天要被调走,明目张胆拿他桶里的东西,他质问广东仔,广东仔却甩出挑衅的话语,这让他很难堪。

作为监狱的常客,他明知道打人的后果。“就是咽不下这口气!”对于打人被拴,东哥丝毫不后悔,他说,要是不打,他得后悔一辈子。东哥在外面也是有头有脸的人,道上朋友很多,都给面儿。

文东,1975年生人,家就在昌平看守所附近的村里,是一名职业盗窃犯。

看见我,他冲着我笑,我也冲他笑。我们实在很有缘分。2区2号,4区2号,现又在4区9号见面了。我自告奋勇看护他,但他为了不麻烦我端屎端尿,进行了绝食。

在墙上的前48小时里,他一滴尿也没有尿出来,但在上墙后的第12个小时里,他就已经有了尿意。我多次说给他拿饭盒接着,他示意说不必,但他的脸,已经被尿憋得通红。

他按墙上的呼叫器找管教,说要上厕所。从早上等到下午,没人来给他解链。

东哥最终接受了我的好意,他拿着饭盒,面对着墙,过了很久也没尿出来,他又让我把饭盒拿回去。到晚上,东哥的脸由红变紫,尿憋得他坐立不安,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痉挛,阵痛一波一波来袭。

半夜里,他又坐了起来,脸上大颗大颗的汗往下掉。

我背着他躺着,不敢动一下。从东哥的种种行为来看,这是一个豁达洒脱的人,在内心深处,却安放着一个过于谨慎、内敛的灵魂。

我将饭盒换成水桶,他坐在上面,却依旧尿不出来。夜深人静,我不敢动,是给他传递信息:没有人盯着他看,放心尿吧。

然而,直到次日的半夜,他坐在桶上超过半小时,才完成了这项旁人轻而易举的排泄行动。我将水桶放到大窑时,看到里面全是血。在看守所,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。

我问东哥,这一行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,要将双指插进热水里夹东西,他摇头说用不着,那都是电视剧里虚构。我又问他们这一行有没有公认的贼王,他又摇头。

“那你一定很有名气吧?”

东哥眯着眼睛,不摇头,不点头,后来他说,在石家庄他们的家,方圆数十里,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。

在东哥的形容中,盗窃是个传统大行业,能细分出数十个专业,每项业务,对职业技能的要求并不一样。精通某项业务,不亚于读一个专科。真正入行,文东花了半年时间,成为技术全面的“精英”,他则用了20年。

观察同行工作是职业化的第一步,公交车站提供最专业的平台。

在这里,文东看见过同行两两配合,掩护对方偷钱包;利用报纸遮挡顾客视线;利用司机刹车造成的惯性贴身掏口袋;利用人的警惕心制造假象瞒天过海。

胖子行动缓慢,反应能力差,容易下手;穿着体面的人口袋里钱多;农民工可能会将钱缝在裤子里;抱孩子的女人双手被占,是完美的猎物;睡梦中的男女,永远都是待宰的肥猪……

总结盗窃心理学,学会使用兵法,掌握侦查与反侦察能力是基本的职业素养,而心思聪慧、记忆力好、随机应变,代表着一个职业小偷能够走多远、走多高——这属于老天爷赏饭吃。

毫无疑问,文东是老天爷眷顾的那个。

绞链一般在夏天干,女人穿得少,戴了金项链、金手链的,一去买菜挑拣蔬菜得低头,一低头,项链的下端就离开了脖子,就这时候,把医用剪刀伸出去,咔,另一只手接着项链,绞了就走。

“要是超过一秒钟,那就不专业。”

“他们手抖,一哆嗦,人家发现了,就干不成了。这个只有我能干。”东哥说,2010年夏天,他和3个朋友一起干了一个半月,赚了60万。

基础业务从钱包开始,再拓展下去,但凡人身上跨的挂的背的戴的提的拿的,和钱有关系,都属于文东的工作范围。

东哥的描述,让我恍惚间产生了在观赏一种工匠精神的错觉。

21世纪的前10年,是文东的黄金时代。偷钱包,效率最高的一次,在长途车上,有个睡着了的家伙,他很轻松地从他怀里拿出包,不到20分钟,三万五到手了。

智能手机出现后,主营业务调整为手机。

“毫不夸张地说,我偷的手机,得用一个卡车装。”文东用手比划着。这些偷来的手机将全部被运送到深圳的华强北手机二手市场——中国最大的电子市场——在那里被漂白后,卖向全世界。

职业巅峰,也许是在2008年,文东和100多个同行组成了声势浩大的盗窃军团,从中原腹地河南某县出发,一路向北,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华北平原。

他喜欢一掷千金的生活,喜欢交朋友,喜欢四海之内皆兄弟、快意恩仇的江湖。他的江湖,由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朋友构建。

同行遵循传统的地域观念,自动将小我镶嵌到某个省市的版图中,形成辨识度较高的河南帮、四川帮、黑龙江帮、江西帮,新疆帮……帮派通常散化成三五个人的小团队,分工合作。

这是文东最怀念的日子。

现下,这一行到了瓶颈期。

2018年8月,他和3个合伙人开车到农贸市场。进了市场,看见有人将手机露出了口袋,他四处观察,确定没有便衣后,迅速凑过去,伸手,掏出手机,转身便走。

整个盗窃过程以秒计时,然而,就在他转身的时候,一个老头正拿着手机拍摄。

总结这次入狱的原因,文东认为,还是职业素养不够。法律日趋完善,警察打击盗窃力度持续增大,天眼摄像头四处遍布,搜集证据的手段越来越先进。

小偷行业由中风险超高收益变成了超高风险中等收益。

“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。”重庆江津籍职业小偷王明清道出了实情。从业20多年,最近5年,王明清几乎年年都折进来,进监狱率远超过其他时期。

他的同行老乡,刘满银和老冯,释放几个月也先后折进来;黑龙江籍职业扒手汪明,19年释放数月,于当年10月再次落网;齐齐哈尔,1993年出生的小庄,19年8月盗窃罪刑满释放,10天后再次落网;黑户竹子今年19岁,但已经三进宫……

毫无疑问,小偷行业的风险还在持续增加。有人叹息,北京打击盗窃的力度,正在把人(小偷)往河北周边驱赶。

工作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,以前主要是公交车站、地铁、火车站、公园等地,现在,这些地方高密度的摄像头、无处不在的便衣使得业内人士越来越谨慎,转而选择相对低风险的农贸市场、街头、集市。行业精英如文东者,也以商场为主要的办公地。

反扒大队有专门培训业务的老师,而全国数百万的盗窃军团却没有一所正规的大学进行专业课培训,这让小偷们普遍感到可惜。

在他们看来,并不是反扒大队的有多厉害,而是小偷行业出现了断层,手艺无法通过系统的教学传授出去;过于陈旧的师父带徒弟的传统模式依旧是主流,而且,师父往往抱着“教会徒弟饿死师父”的旧观念,很多技艺已经失传……

半步桥头,雾霭氤氲煞气稠。獬豸抚角忧,魑魅魍魉吼,飞花难锦绣……”东哥能背很多诗,岳飞的、白居易的、李白的、苏轼的。

东哥念的这首,据说是一个在七处的老教授写的诗,七处是北京第一看守所。老教授被判死刑,在绝望之际,写了这首《七笔勾》。

“咫尺飘尸臭,一入斯门此生便罢休,因此上把浪子回头一笔勾。”

我沉默着,东哥也沉默。

某种程度上说,文东成为贼,和他的爱情不无关系。他与妻子荣慧相识于童年,相恋于初二。

荣慧1976年出生,比文东小一岁。两人早恋被父母发现,分居二地时,文东每月两次从北京到新乐见她。少年穷,攒不到钱时,逃票、扒火车都干过。

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,就走到了一个面摊前,要了一碗面。看见面摊车上的一盒钱,趁着老板不注意,文东跳起来,直接冲过去,抓了两把钱就往外面跑。这是1992年,文东第一次犯罪,抢劫,因为爱情。

荣慧家人的暴力威胁,是这段校园爱情的又一道障碍。被打得遍体鳞伤,爬不起来,文东并不在乎。

文东赢了。1995年,给岳父打下5千块欠条做彩礼,订婚,他带着荣慧前往北京谋生。

学历不高,没有一技之长,北漂的小情侣只能靠体力劳动换取收入。

给江苏人打工,装修,每天的工作是拿砂纸打墙灰,一天下来,整个人都是白的。夜里下了班,整个人瘫在床上,无法抬起胳膊。

荣慧哭着劝文东别干了,然而,她的工作更辛苦,做串串,每天晚上一根一根串好蔬菜、丸子,凌晨四五点起床,挑着担子,辗转数趟公交,到车站去卖。夜里回来,又得继续串蔬菜。

工地干活,文东被派去搬手脚架,加起来重六吨,从这栋楼挪到那栋楼,累得浑身虚软。

工作总在换,租住地总在换,饱尝辛酸,看不到任何希望。在气馁和极度的疲惫中,文东歇了几天,石榴庄的出租屋待不住,他到附近的公交车枢纽站溜达。

枢纽站龙蛇混杂,文东很快发现了隐藏在其中的暴利行业。“紧张,害怕,手心出汗。”成为贼,文东再次体验了抢劫面摊的情绪。

用了半年时间,文东才真正入行。工作的旺季,往往在11月到次年2月份,早上出去干活,快则半小时,慢则两个小时,结束工作,剩下的便是快活的休闲时光。

在歌厅,在KTV,在夜场,在工体,在三里屯,在后海,在北京夜夜歌舞的酒吧、坐台小姐聚集地,文东体验到了人生的另一种乐趣。

这种乐趣,是金钱、酒精、性、暴力、冰毒的混合体,在大分贝香港流行曲和电子音的轰炸下,变成纯粹的发泄。

赌、毒、嫖、是大多数职业小偷暴富后都会沉溺的爱好。生活极速膨胀,越过了文东想象的边界。

一入斯门,此生便罢休。

东哥游离在法律意义上的好人坏人的标准之外。

东哥及其合伙人默契配合,从业生涯都超过了十年,盗窃美学的重要篇章是契约精神,他们彼此信任,没人出卖朋友。“谁进来都不乱咬人,出去了还一起干。”

我得以猜测,小偷团伙的团建活动也许是到关帝庙烧香。关二爷不拘黑白,只问忠义。

跟妻子搬到分钟寺租住时,荣慧到火车站卖麻辣烫,而东哥就闲在家。

他的房东是一对老夫妻,丈夫瘫痪在床,妻子无心打扫,院落肮脏零乱,东哥爱干净,打扫得干干净净,甚至替老头端屎倒尿。

“我们搬走的时候,老头老太太特别不愿意,他们的儿女也都来劝,愿意不要房租让我们住。”东哥自豪地说。他干的赡养父母的义务劳动,连房东的儿女们都没做过。

在跟各行各业打交道的三年,文东看见了许多黑色交易,参与的人中,黑道白道都有。“太黑了!”东哥苦笑着,他并不觉得我能理解他所说那个魔幻的世界。

停顿片刻,他又开口:“我不偷老人,不偷学生。”

“所以你刚进来,我特别愿意帮助你这种人,上过大学,受过高等教育,可太单纯了,都没被社会污染,我很不希望你们受到一点点伤害。就在你们的人生轨迹中活着就挺好,体体面面的,千万别看到这些……”

复述东哥这段话的时候,我热泪盈眶。

入狱是我生命中的至暗时刻。监狱里等级明确,犯人们命令新人多干活,却用刻薄而恶毒的话辱骂他们。

我曾目睹狱友被要求替头板(管理犯人的犯人)捏腿、按摩,或者被迫当众表演射精。当头板心情烦躁时,他会受到更严重的惩罚,往往一边哭一边哀求,希望头板放过他;头板心情好的时候,会让他多吃一个馒头。

东哥用他的江湖地位让我免于遭受欺凌,又在我对人生、未来彻底失去希望时宽慰我。

“人不能用好坏去分,这世界上没有好人坏人。”在和他面对面的交流中,我能看到在东哥喉结的抖动间,他的身体、他的心灵也在颤抖,也在怀满希望地呐喊。但很快,他让自己矛盾的心灵又滑入深深的黑夜里。

2020年1月23号早上,东哥终于被解链,调回隔壁的8号。走的时候,他没有回头。2月19号,他刑满释放,临走前,他冲我喊话,说记着我的情呢。

我感动又自责,他被链在墙上的那三天,我什么都没有做,可他却觉得欠了我很大的人情。

他给我留下了联系方式,邀请我到他家里做客,并许诺给我做他最拿手的猪肉炖粉条。

文东于2020年2月19日出狱。出狱以来,他一直待在新乐市的家里。

凌晨1点,9楼的家中,灯已经熄灭。钥匙放在门口的鞋中。女儿已经睡熟,荣慧躺在床上,睁着眼等待丈夫回家。丈夫已在回家路上,暂时没有任何危险。

这是这个家最安详的时刻,荣慧不必再时时刻刻绷紧神经、为丈夫担忧。

这么多年来,每每撑不下去,她会想找个人倾诉。但她不能,也无法对任何人诉说。

“哪一天,突然接不到他的电话,那就是出事了。”荣慧平静地说。她能做的,只有收拾好行李,偷偷摸摸地前往某个看守所、某座监狱。

一年、两年、三年,漫长的等待后,再偷偷摸摸去一趟监狱,接回那个心灵、肉体相当陌生的男人。

荣慧也曾想过离开,他吸毒,他出轨,他干坏事,偷别人的东西,不仅违法,还伤天害理。

但文东拒绝签字,他清楚,妻子是个好女人。自己不在家里,老人和孩子都由她一人照顾,艰辛自不必说。母亲是北京人,毛病多,说话冲,不留情面,对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当面数落过,唯独对妻子,“没有一点点挑剔。”

文东坚决不离,发誓、作保证、软磨硬泡、威胁、搬出父母和孩子当筹码……为了挽留荣慧,他用尽了手段。

“说不吸毒他就戒了,再也没吸。”对丈夫的决心,荣慧点了点头,表示肯定。

数十年的感情,并不像加减乘数那样简单直白。“这么说吧,快30年了,我们两个人已经活成了一个人,不用说话,一个眼神,一个动作,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。”她说,“人到中年,已经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了。”

我没法想象荣慧的情感世界。但也许,在内心深处,她依旧对那段电影似的恋情残存着一丝希望。

15岁的女儿在隔壁房间时,聊起小偷话题,夫妻俩下意识地露出了紧张的神色。

荣慧将声音压得很低:“他干什么,她应该猜出来了,毕竟隔两三年就进监狱,怎么看也不正常……但她从来不说。”

女儿是声乐艺术生,为了让她进入当地的好高中,家里花了四万元。

1997年,文东成为贼后,荣慧劝过他,不要做这行,但文东根本不听。

直到今天,荣慧对丈夫的职业依旧不赞同,这并不只是传统道德认知里,贼就意味着坏人,意味着蒙羞和耻辱;也不只是现有法律体系和社会运行中,它被定义为违法。

“(女儿)上学的时候,别人都介绍自己的爸爸是做什么做什么的,你让她怎么说?她爸爸是干这个?你让别人怎么想,还有谁愿意和她交往呢?”

文东也经常被这个问题所困扰。文东想过放弃,可放弃并不容易。

20多年来,他没干别的,就是偷,自己所有的职业技能都和偷有关,社交圈子也几乎是完整的小偷王国。自己已经“半个身子埋土里了”,“没有学历,没有文化,拿什么养家?”

当年,成为贼是主动选择,艰苦的体力劳动并不能换来和劳动相匹配的报酬,反而在日复一日的机械劳动中变得挫败、绝望。而偷,轻而易举得到丰厚的物质报酬。

但获得高额收入后,文东并没有选择收手,而是继续偷。这让我无法理解。

“干我们这行,就好比草原上的狼。光有羊不行,草原很快就被啃光了,羊也容易生病,有了狼呢,哎!老弱病残的羊被吃了,草原也还是绿的。有了狼,各种动物都能生存。作为食物链中的一环,它能维持一个平衡。”

文东大口大口地抽着烟,不到半小时,他已经从烟盒中取出了6根烟。猛吸一口烟,他吐了出来,大团的蓝色烟雾将他的脸完全遮蔽了。

显然,文东在23年的职业生涯中,实践、总结出了一套生存的完整理论,我不可能影响、也不可能说服他接受我作为普通人的观念。

在文东的职业规划中,北京依旧是工作重心,说不好哪天会来。

当这个最强的职业小偷踏进北京的那天,所有的人:

请攥紧自己的手机。

*文中人物皆为化名。

这正是:

世间再开恶之花,善念难存桑梓家;囹圄当中说善话,走出牢笼摘佛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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